专访福建首位国医大师杨春波:问道岐黄六十春秋,传承发扬闽派中医
杨春波
(福建省首位国医大师)
杨春波,83岁,脾胃病科主任医师,福建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二人民医院名誉院长,中医世家第五代传人,从事中医药工作63年。国家“十五”科技攻关课题“名老中医学术思想及经验传承研究”百名入选老中医之一,获首届中医药传承特别贡献奖。2013年被评为福建省名中医,第二、四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
福建的名中医不少,但称得上“国医大师”的目前仅有一位——杨春波。
和杨老聊起他数十年医路,令人惊叹,更发现大师炼成的不易:中医世家的第五代传人、11岁习药、14岁学医,创新中医脾胃理论、提出慢性萎缩性胃炎的中医名称,并给出治疗方法、将乙型脑炎的死亡率从20%降至2.46%……不仅如此,杨老无私传承,学术思想后继有人,医学成果更是惠及八闽人民。
“浑身药味”中起步
初见杨老,是2016年9月,在泉州举办的第十二届中国泉州—东南亚中医药学术研讨会上。他着一身唐装,满头的银发梳得整整齐齐,虽已82岁高龄,但与人交谈中,思维敏捷,逻辑清晰,中气十足,健谈之余不乏幽默。他科室的护士曾感叹:“如果我八十岁的时候还有杨老一半的精气神就满足了。”
今年6月,再见杨老。谈起荣获“国医大师”称号,他只是低声笑说:“我觉得自己还没到那水平,可能只是因为我年龄大了,从医时间久吧。” 随后他做了一个撸袖子的动作,“这下反而让我更有压力,要做得更好。”话语中,流露出这辈子对于中医的坚持。
1934年,杨春波出生在莆田仙游县一个中医世家,祖上四代为医。杨春波的祖父杨万青因为人诚善、医术精湛而获得当地官员亲书之匾“医同良相”。
自然地,杨春波自幼便被熏染成“浑身药味”。有“贾母之风”的祖母对杨春波的中医启蒙教育十分重视,“从9岁起,我就要背诵《药性赋》《汤头歌括》《脉诀》和《医学三字经》,会一首就奖励5颗花生米。”因为每每鸡鸣而起,朗朗诵读,邻居笑称其为“小和尚念经”。也正因此,杨春波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到现在,我还能背诵这些汤头歌赋。”
11岁时,他开始跟随父亲学习识药、配剂、加工、炮制等中药制作技术。14岁那年,遵照长辈要求,杨春波辍学,全心跟随医名显扬的四叔杨嘉端学医。四叔的教学方法颇为苛刻,凡病症有问才答,决不轻易赐教,逼得杨春波只能靠勤记、勤思、勤问和熟读经书的方法学得技艺。三年后,已能助诊和远诊(到外地出诊),19岁那年,开始在父亲开的药店坐堂。因为勤奋好学,又能悉心研究,内服、外敷、针灸各择其适而用之,很快就博得病人信赖。
创新理论成为国家标准
1957年,福建省中医进修学校第四期面向全省中医进行招考,这可是福建中医界的最高学府。杨春波喜出望外,当即报名,并顺利考上。当时中医一直是口传心授,没有系统学习理论的机会。回忆这段期间的学习,杨春波感慨万千:“在校学习虽然只有一年,但受益匪浅,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毕业后,因考试成绩名冠班级之首,一纸通知将杨春波从仙游选调到福建省中医研究所。这是他人生中的关键转折。他跟随名老中医李建颐临床,总结其治疗肿瘤病的经验;跟随温病学家吴云山治疗“乙脑”及其它疑难杂症。
在十几年后,这份经验发挥了巨大作用。上世纪70年代,杨春波调往南平松政县(当时松溪县与政和县合并为松政县)第一医院工作。那几年恰好“乙脑”大流行,山区卫生条件差,死亡率极高。杨春波仔细分析了当地的地理、气候条件,根据不同证型选方用药,并配以针灸,疗效特别明显。经中西医结合治疗后,当地“乙脑”病人死亡率由原来纯西医治疗的20%下降到2.46%,且恢复期明显缩短,无后遗症。杨春波因此名噪闽北。
没多久,杨春波又调回省里。他的研究更加如鱼得水。
慢性萎缩性胃炎是一种慢性消化系统疾病,与胃癌的发生有一定关系,西医在这方面缺乏有效的治疗方法。杨春波率先提出慢性萎缩性胃炎的中医病名为“胃痞”, 被采纳为国家标准,并主张分为气虚湿热和阴虚燥热两类证型,用胃炎Ⅰ、Ⅱ号合剂治疗,强调“益肾”的作用。
福建人 “脾胃湿热证”比较常见,他和学生们在国内率先开展脾胃湿热理论的临床调查。结果发现,“脾胃湿热证”除了影响消化系统外,还与循环系统,血液、神经系统等11个系统,72种疾病都相关联。于是,他创新性地提出了一个“大脾胃”的概念,研究结果被国内临床广泛引用。他还制定了以临床为基础的脾胃湿热证的辨别标准,被中国中西医结合学会消化病专业委员会采纳。
他还曾推翻古代名医的一些结论。清代温病学家叶天士曾提出“温热传营,舌色必绛”的结论。这营指营分,是温病加重,邪盛正虚的表现,由于营通心,心主神,可使神志不清。研究温病的时候,杨老便有意识地观察“乙脑”这种温病病人的舌头,结果发现刚入院的、未挂瓶的昏迷(病入营,犯心包)病人,他们的舌色并不是绛色的。
中医传统的温病理论在他手上也有了新分类,共分时温、温疫、温毒三类,每类再分温热和湿热两类,从而提高临证疗效。
“虽然古人对中医的学术思想有着巨大的贡献,但医家所处的地域、环境、时代不同,有些学术适用现在,有些却不适用,只能到临床去验证,去发展它、完善它,这样才能推动中医学术发展。”杨老说。
看病更重要是解“心病”
“你看老爷子时常笑呵呵的,耳朵又丰满,像不像弥勒佛?”杨老的弟子骆云丰和记者开着玩笑。他说的老爷子就是杨老。身为北方人,他认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样叫显得亲切。
病人也有这样的感觉。行医多年,杨老几乎没有和病人起过争执。即便他的号要提前一两个月预约,可找他看病的人还是源源不断。
6月10日,在杨老的诊室里,“我今天是第一次找杨教授看病,感觉他很亲切。”说话的是一位因胃出血来就诊的小伙子。
看诊间隙,杨老和他聊了起来。
“木匠,做雕刻的。”
“那是雕小件木雕还是雕大件的四大金刚?”
“雕大件的木雕。”
“哦,那你不是造人是造神啦!”
寥寥数语,小伙就被杨春波的话给逗乐了。
快结束看诊时,杨老语重心长地对这位小伙说:“对于雕刻,我也了解一些,得先雕好胎心,然后一层层地上色。人体也一样,脾胃是后天之本,保养好了,身体才能由内而外养好。”小伙听后,频频点头。
中医讲究望闻切听,无论是新病人还是老病号,他总会先询问病人情况,闲聊之中将病人的生活习惯摸个透彻,接着再细细把脉。
一个病人做过肠镜,却忘将报告带来,杨老便问肠镜哪里做的、什么时间做的,并嘱咐:“下次带上报告,可不能藏着掖着。报告上有很多信息,不是你说没事就没事的。”那神情,与家里长辈一般无二。
“病人来找医生,心中都是带着‘疙瘩’来的。”杨老指了指胸口,“因此医生对病人的态度一定得好,只有拉近病人与医生之间的距离,方能提升患者对医生的信任。”
再者,医生还得会“说病”,把病因说清楚,把病人心中的疙瘩解开,把对疾病的错误观念扭转过来,有时疾病能消除一大半。
弟子已能独当一面
6月7日上午10点,在福建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二人民医院(下称省二人民医院)门诊楼6楼的福建省中医脾胃病医学中心候诊区,找中心主任柯晓看诊的病人络绎不绝。
根据杨老“大脾胃”的学术观点,省二人民医院的便秘诊疗团队以国家临床重点专科为依托,整合了脾胃病科、肛肠科、普外科、精神心理科、消化内镜室、影像科、超声科、胃肠动力室、中医综合诊疗室、生物反馈治疗室等多个相关科室的医疗资源,成立了该中心,强调多学科诊疗,成为福建省高水平临床医学中心、医疗“创双高”项目。
不仅如此,在国家级重点专科——省二人民医院脾胃科黄恒青的门诊室内,患者也是人头攒动,很多人从省内各地找寻而来。
柯晓和黄恒青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杨老的弟子。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杨老陆续收了8名弟子,坚持用传统师带徒的方式教学。柯晓和黄恒青就在其中。
但凡杨老有看诊,徒弟们就跟在他身边抄写病例,陪他看诊。“现在中医都是正规院校毕业,虽然也跟着导师到临床学习了一段时间,但是临症抄方的时间太少,怎么能把老师的经验理论学会?传统中医的师承教育就得耗时间领悟才能学到手。”杨老说。
2006年,杨老荣获中华医药学会首届“中医药传承特别贡献奖”,2007年杨老创立名老中医传承工作室。
如今,柯晓已是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消化病专业委员会副会长,福建省中西医结合学会消化病分会主任委员,福建省中医脾胃病医学中心、福建省脾胃病重点实验室主任,博士生导师;黄恒青为国家级脾胃病重点专科负责人,福建省中医药学会脾胃分会主任委员。
在中医传承上喊声“起步走”
除了自身学术的传承,如今杨老看得更远,“国医大师除了学术上有建树,有好的医德医风外,更为关键的一点,在中医学术的传承之路上得起到承前启后的作用。”
有此感悟,还得从杨老的四叔杨嘉端说起。他发现,叔叔看病很在行,却不善总结。去世后,仅留下一本油印本,记录自己行医的医案,并未总结自己的学术。
后来,杨老发现像叔叔一样不善总结的老中医其实很多,他们没有精力、没有时间去总结,甚至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学术有哪些优势、长处。
为此,他和福建几十位名老中医一起筹建了福建省中医药学会传承研究分会。这是全国首个中医的传承研究会,让退休老中医药专家有个学术之家,梳理学术思想,讨论经验总结,经临床传播。
他还组建了国家级、省级学会分会4个,创“福建岐黄论坛”,不定期召集热心于中医振兴之士,举行中医学术研讨。
在杨老看来,中医的60岁,是职业上的黄金期。这时退休,是一种损失。研究会还选取33位福建名老中医,由传承研究会分会组织写作班子,帮助这33位名老中医整理他们的学术思想、临证经验,以便更好地传承。
“广东有岭南中医流派,那么福建中医也同样能根据地域、气候等探索出自己的中医特色,将闽派中医的学术流派进行更好地总结,并将其发扬光大。”杨老坚定地说,“因此,在传承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光喊‘一二一’原地踏步,还需要有人喊‘起步走’。我愿意来起这个头。”
来源:福建卫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