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日报2019.12.23:辟疆所记林纾佚事
辟疆所记林纾佚事
杨亿力
汪国垣,字辟疆,著名学者,大师级人物。他在近代诗歌研究领域也极负盛名。他的《光宣诗坛点将录》《近代诗派与地域》被视为近代诗研究的经典之作。在抗战之前,汪辟疆还有编撰一部近代诗选的宏大计划。然而,由于各种原因,编选工作最终未能完成,仅留有部分准备材料,其中就包括《光宣以来诗坛旁记》一文。文中汇集了诸多当世诗人的掌故、书信、佚诗,也记录了汪氏的评论,是今人了解近代诗坛的重要文献。
在近代的文学界,林纾更多以古文与翻译闻名于世,在诗歌创作领域则不甚显耀。不过,汪辟疆似乎对林诗较为看重。他的《光宣诗坛点将录》将其比拟为“地明仙铁笛马麟”,排名六十七位,评价可谓不低。《旁记》中有“清末小说五家”“林琴南佚诗”两则具体谈及林纾的生平、为人、性格、佚诗等。其中许多细节,尚未得到学界充分的重视。
从“清末小说五家”可知,林、汪之间有一段被人们忽视的师生之谊。汪辟疆于光宣之际(1908年前后)就读于京师大学堂,林纾此时恰为兼职教员。年轻的汪辟疆首次在教员休息室中见到林纾,见其“御枣红绸皮袍,袖手踱廊下,体格中材,面貌在丰瘦之间”。两人“立谈二十分钟”。林似乎对这位后生“颇加奖励”。此后,汪数度造访林宅。
在这位青年人看来,林纾是一个善怒之人。他说话“气粗而重”,批评他人时毫不顾及颜面,“责人每至难堪”。不过,他“顾对少年人颇谦退”,对后辈十分温和;又古道热肠,“富有热情,好急人之急”;还嫉恶如仇,“居京师时,嫉恶尤严,见闻有不平,辄愤起。忠恳之诚,发于至情”。最让汪辟疆印象深刻的,是林纾出于至情的任侠与血性。他说:“惟林氏又一不可及处,即语及德宗,每于广坐中痛哭流涕。又待人诚恳,任侠尚气,为一时老辈不能及。”他还认为,这种至性至情还渗入古文创作中,因而有林文“尤善叙悲音,吐凄梗,令人不忍卒读。论者以为血气文章,不关学问也”之论。
用汪氏的话说,他与林纾的交往仅是“偶为竹林之游”,“始终未尝与论文艺”,又言二人“每语文则不相入”。看来,他们并非完全不谈文艺,而是学术观点上存在较大的歧见。当时,汪氏倾心骈文,推崇唐人吕温、刘禹锡,宋人宋祁,清人汪中、邵齐焘,而林劝导汪师习方苞、姚鼐为代表的桐城派古文。汪对此不以为然,当即反驳:“先生译西稗,奈何不学方、姚,而效仿南北史、唐人小说语?”言下之意,既然您如此推崇桐城派散文,为何又以唐传奇的笔法来翻译西方小说?对此,林纾只略作回复:“君不喜方、姚,年少气盛故,他日当思鄙言。”汪依然不服,更言道桐城之中应以鲁一同为第一,曾国藩次之,学方、姚之文不如学其诗。面对汪辟疆的锐意,林纾并未盛言折之,可见先前所谓“顾对少年人颇谦退”所言不虚。
实际上,两人的争论恰折射出清末文坛扬州学派与桐城派之间的差异。汪中、阮元是扬州学派领军,在文学上主张以骈文为重,宋祁等亦是骈文名家。桐城文人则以方苞、姚鼐等为主力,崇重古文,是清代古文创作的一支重要力量。尽管如此,汪始终对林保持敬意。当有人非议林纾时,汪挺身而抗辩,“林先生自有不可及处,即如君所诋諆,恐力学二十年,尚未能企及”。
《旁记》还言林纾:“喜博簺,遇局辄负,而嗜之弥笃,至老弗衰。陈宝琛赠诗曰:‘读书博簺等伤性,多文虽富君勿贪。’盖讽之也。”此可参照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五:“畏庐日以译小说得多金,又喜赌麻雀,弢庵因和讽之云:‘读书博簺等伤性,多文虽富君勿贪。’”可知,“博簺”即“赌麻雀”,也就是打麻将。这是林纾日常生活中的一大爱好。只是他意趣甚浓却牌技极差,总是“遇局辄负”且屡败屡战。好在他靠翻译等收入甚多,因而能乐在其中而不能自拔。
此外,《旁记》其中有二事学界尚未重视,似可进一步考证的必要。
第一,《旁记》言及林纾被革去举人头衔之事:“胶州湾割归德人,纾联公车上书某部堂,请代奏,力争之。某不敢代上,纾语侵之。事闻,革去举人。”这在《点将录》中也提及:“畏庐血性男子,任侠负义。戊戌二月,割胶州。畏庐联公车,与总理衙门堂官争甚力,革去举人。”在崇重科名的年代,革去举人头衔之事定会在士林中引起强烈的反响。然而,林纾及其友人皆未提及此事,而传世诗文却有诸多反证。例如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林纾的同乡、顺天府尹陈璧具折推荐其出任京师五城学堂教员:“福建举人候选教谕林纾学优品粹,守正不阿,于中外政治学术源流皆能贯彻……”(《遵旨设立中学堂谨将选聘教习开办日期据实奏陈折》)又如,林纾曾致信陈宝琛:“纾又身领乡荐,既为我朝之举人,即当如孙奇逢徵君以军人终其深,不在谋仕民国。计自辛亥已后,凡九度恭谒崇陵……”(《上陈太保书》)再如,晚年的林纾于《七十自寿诗》中回顾一生,同样未提及革去举人之事。若汪氏记载属实,陈璧断不会在奏折中称林纾为举人,林氏也不会以“我朝之举人”自称,在总结人生时也当有所涉及。由此观之,有关林纾被革去功名的记载或有失实之嫌。
第二,是林纾担任《民约报》主笔一事。林纾曾于辛亥前后,即1911年11月9日至1912年10月避居天津英租界。现有的研究对于林纾这段经历的研究较为简略。据《旁记》所载,林纾此间迫于生计,接受了《民约报》的聘请,以蠡叟为笔名发表文章。汪氏读后,“心颇讶之,以为非林氏莫能为”,在从同学处得到确认后,便作一书以诤之。信中直言,这些文章取媚时俗之论,又喜欢引用各种“新名词”却“往往于文意不相照”,不仅成文仓促、言不由衷,且大有悖于士人立身处世之道。不久,汪氏收到了林纾的回信:“辟疆同学足下:得书愧感,然身适裸国,不能无裸。迁就绳尺,吾亦知耻。奉书后,已作笺辞席矣。谨此奉覆,弟林纾顿首。”该信不见于《畏庐文集》《续集》《三集》,当为佚文。可以看出,两人不仅有师生之谊,更有诤友之义。据汪氏言,林氏的回信作于1912年。同年夏,徐树铮办《平报》,延请林纾为主笔并开设专栏。林便不再撰写时评,转而以自己的笔记和翻译的外文时评代之。这些笔记即后来的《畏庐琐记》。
不过,林纾为《民约报》主笔一事还有待进一步确证。此时的《民约报》正处于草创阶段。1912年3月22日至4月5日,《民约报》多次在《申报》发布广告宣扬办报主张、公布促销活动并招募销售代理人。但似乎不久之后该报就销声匿迹,因而未产生较大的影响。延揽林纾为主笔,或许是他们的营销手段之一。至于那些被汪氏所不齿的文章,似未见于林纾文集,还有待进一步搜集、整理。(作者单位: 福建工程学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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