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满地
为反对殖民统治而被捕入狱的王翠华。
王翠华曾独自前往马来西亚为烈士献花。
王翠华和丈夫回马来西亚,到了曾经被关押的监狱。
王翠华心里一直惦记牺牲的战友,多次回马来西亚参加纪念活动,当地媒体
十分关注这位从中国回来当年的游击队女战士。
(王翠华/口述 林小宇/撰文)
王翠华,女,马来西亚归侨,现年83岁,退休前任职于福建省中国旅行社。
63年前的一天,森林里的落叶发出了“沙沙”响声,凭着直觉我们知道有人向我们走来,而且来人很多。果不其然,很快我们就被一群非洲雇佣军包围,一阵枪响后,我们几个人不幸被捕了……
父亲为抗日献身
马来西亚柔佛洲是我出生的地方,但父母却是从中国福建的永春县来的,当时家境还很好,不知祖父为什么将我的父母和大哥,以及二叔一起送到新加坡,然后祖父又一个人回到了永春。
父亲不是做生意的人,虽然他开了一家杂货店,但他三天两头往外走,赚来的钱都借给了别人,甚至放下手上的生意不做,跑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办华文学校。日本侵略中国时,父亲变得更加忙碌,到处开会动员华侨抗日,有时自己也上台演话剧宣传抗日,还要我在帮助募捐。
我端着盘子,盘子里放着折叠的小纸花,走到华人面前说:“先生,买一朵花,救救我们的国家吧。”大人们都会慷慨地把钱放进盘子里,他们的眼睛里似乎都闪着泪花,我知道他们是为自己的国家难过、悲愤,这是我懂事时最早的印象。
不久,日军的铁蹄也踏上了马来亚,也是在这年,父亲因抗日突然失踪,等找到他时,已经被害好几天,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悲伤,但看到母亲哭的样子,才感觉到父亲永远不能和我们在一起了。
在橡胶园里我被捕了
长大后的我,为了抗击英国殖民统治,经常来往于游击队的丛林和外面的村庄,主要任务是传递情报、输送粮食和药品,为了减轻游击队的负担,还得到橡胶园里帮助割橡胶,以获取一些收入。
被捕的那天,我们和几位游击战士,其中包括一名伤员从隐秘的丛林出来,进入附近一处橡胶园,准备吃完早饭后,帮助割橡胶。这时,一位我认识的小弟气喘嘘嘘地骑车来,他来转告母亲的口信,说附近来了很多围剿游击队的士兵,让我多加小心。
这位带口信的小弟没走多久,我们就听到了树林有动静,而且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平时树林里的落叶很厚,只要有人走在上面,就会发出声响,但现在这么大声,一定是有很多人来到树林里,加上刚才小弟送来的情报,我们都觉得那一定是敌人来了。
大家马上分头撤退,但这时已经晚了,敌人不是从一面过来,而是从几个方向包围过来,情急之下,我赶忙把身上的文件藏在树叶下面,然后起身逃跑,可没跑多远就被敌人抓住。
在警察局关押3个月后,我被移送法院审判,当时要判我死刑,但我据理力争否认对我的所有指控,结果判了3年的刑期。那时我才19岁。
监狱里的钟声
小孙子有一次问我:“奶奶,你当年为什么坐牢,难道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我想了一会儿,慢慢地对他说:“奶奶是为了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反对殖民统治而坐的牢。奶奶身边还有人为此献出了生命,他们都是一群好人,一群伟大的人。”
说了这些话,小孙子还是听不懂,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但我因为想起了当年的事而哽咽无语,尤其那些曾经和我一起战斗的人,他们或在战斗中牺牲,或在被捕后遭到杀害,鲜活的生命过早结束。
我被转到吉隆坡半山芭女子监狱后,认识一位叫朱亚友的狱友,她被判死刑等待执行,在和她认识的这些日子里,监狱的人都很关心她,希望她能多活在世上一天,所以我们格外注意星期三上午有没有敲钟,因为执行绞刑都是在这天,如果有敲钟,那么这天就没有绞刑,因此大家都希望这天听到监狱的钟声,但最后这位年纪轻轻的游击队女战士还是走了,之后的几十年里我都还记着她,记着她的面容,记着她的身影,那年她才28岁。
母亲每次来探监,都不愿讲不好的事,但有一次她不得不说弟弟也被捕,而且还将判死刑。不久后,母亲又告诉我,弟弟因为是未成年人,所以改判为无期徒刑,听到这事后,心里依然感到难过,这是为母亲而难过,因为我们一家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殉难的殉难,坐牢的坐牢,母亲为了这个家里的每个人,不仅操尽了心,也伤透了心。
与弟弟一道被驱逐回国
3年又40天的牢坐完了,但当局不让我留在马来亚,而是将我驱逐回中国,被押解到巴森港口时,我不仅看到母亲,还看到了二叔和大哥,还有我那被判无期徒刑的弟弟,这时才知道弟弟和我一起被驱逐回国。
这时的母亲又在流泪,这泪水既有重逢的高兴,又有离别的悲伤,我们彼此都知道此次的短暂团聚后,不知何年再重逢?!
1953年7月22日,我们乘坐的轮船在一声长笛后驶出了港口,朝着中国的方向,也是我心里最神圣的地方开去。以前祖国一直在我梦中,现在终于要来到梦想的地方。
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虽然我人在中国,但有时却会想念那些曾经认识的人,那些一起在丛林里战斗的战友,更想念已经牺牲的烈士们,特别记着那位叫做胡冰的战友,他牺牲后,头被敌人割下来,挂在县城的大街上;还有一位名叫郑发的烈士,他不仅是我的领导,是当地的区委书记,还是我的表哥,他牺牲时年纪也是28岁,而且长得非常英俊潇洒。除了他们以外,还有数十人我都可以讲出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故事,但这些可亲可爱的人都不在人世了,他们就像丛林里的落叶,无声地躺在了静谧的土地上,慢慢地融进了那片他们热爱的土地里。
又见落叶
1986年,我和母亲相约在香港见面,在机场出口处我看到妹妹搀扶着母亲走出来,我不知哪来的力气,非常大声地喊出“妈妈”,此时的母亲虽然激动地哭泣,但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的泪水,她老了,为了我们已经把泪水哭干了。
……
从上世纪90年代起,我接二连三地去了马来西亚,到了现在大约去了12趟,每次去都想见见那些至今还活着的战友,听听他们各自的故事,有时还特意到我被关押的监狱、到我战斗过的丛林和我被捕的橡胶园里,寻找当年的足迹。
每当看到满地的落叶,心里就有一种无名的感觉,仿佛那一片落叶都是一个个生灵,它们或早或迟都会从树上落下,只不过落下的姿态各异,或飘逸、或委婉、或坦荡、或凛然,这也许就是落叶最美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