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老人去哪儿过冬:三亚“候鸟老人”报告

23.02.2016  13:23
  

2015年2月25日,春节刚过的海南三亚市气温上升,海边温度均在30度以上,一些从外地来到海南度冬的“候鸟”人群跳广场舞时,用布巾包住脸防紫外线晒伤。图|CFP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三亚“候鸟老人”报告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周凤婷(发自三亚)

  燕尾服,黑皮鞋,黑领结系在白立领上,黑边绅士礼帽盖住略显稀疏的白发,一小撮被仔细打理过的胡子不动声色地暗示着主人每次出门前对体面的要求。

  在海南三亚市海月广场成群衣着朴素的老人堆里,朱成恩是最特立独行的那一个。90岁的朱成恩随身带着一把可做拐杖的折叠椅,胸前挂着一个手机袋、一个贝 壳做成的平安符和一副印着雷朋LOGO的眼镜。平安符是在广场花十块钱买的,图个吉利,“雷朋眼镜”是地摊货,主要用来遮挡眼部皱纹,兼顾帅气的造型;手 机袋里装着一部智能手机,“很便宜,华为的,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总丢,将来要买一个苹果的。” 朱成恩身高不到一米七,瘦削但不病态,走路有些佝偻,但耳聪目明。他言谈举止自成一派,幽默且现代,讲究规矩和礼节。

  朱成恩,山东济南人,常住河南洛阳,刚过90岁。2015年11月28日,朱成恩独自来到三亚,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过冬。

  他每天去的海月广场,位于狭长三亚湾的中部,面朝大海,背靠三亚市的老城区。“海月”取自唐人张九龄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意境颇为悠远,但如今它的冬季却嘈杂而拥挤——每年一过10月,各地老人从内陆逐渐聚拢过来,像大雁南飞,暂留于此。

  从海月广场往东西延伸,是一条延绵五六百米狭长的海滨长廊,除了每天中午12点到3点太阳最毒辣的3个小时外,其余时间永远被老人填得满满当当。白天成 堆的人在那下棋打牌,早晚则跳舞唱歌,当然还有纯粹消磨时间、搬个小板凳吃吃水果聊天解闷的。从2015年11月起,这里多了一群穿着制服背心,来回巡逻 纠察不文明现象的老人。老人是这里的主角、观众和秩序的维护者。这里是被他们占领、没有年轻人愿意去光顾的江湖。

  和广场一路之隔,是一大片密集而无序的公寓楼,那是他们暂时的家。每天清晨,他们从七拐八弯的巷子里出来,到达广场,待到夜里的最后一支舞曲散落,他们又结伴回去,日子如此往复。

  对朱成恩而言,三亚就像是一个美丽新世界。“这里没人管我,想怎么跳(舞)怎么跳,特别开心。”他主动去结识广场上的朋友,找心仪的舞伴,随心所欲地规划自己的作息。在众人围观下潇洒地跳一曲华尔兹,是朱成恩快活似神仙的日子的一部分。

2015年2月27日,海南三亚市的嘉宝花园大楼负一层开设丝绸展销会,凡入场消费1元以上便可获得“杭州正宗天堂伞”,此举吸引了众多在三亚休闲度假的“候鸟”老人。图|CFP

   美丽新世界

  朱成恩育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因为生病,74岁的儿子三年前就到三亚养病。但爷俩习性不同,朱成恩没有和儿子同住。

  朱成恩在三亚的第一个落脚点是解放路汽车东站的一间旅馆,每天早上花两块钱坐公交车到海月广场,待一天,再花两块钱坐回去。如果玩得太晚,错过了公交, 那就花10块钱,坐摩的。三亚一入冬季,从大陆进岛的自驾游者剧增,导致道路过度拥堵,火了当地摩的生意。这些非法经营的摩的在主干道上随意穿梭也成为了 当地特色。

  永远燕尾服的朱成恩走到哪儿都是焦点。坐在一边听他讲故事的老太太善意提醒,“70岁以上的老年人,只要在三亚居住满一年,就可以办免费的公交卡。”这位山东大爷却不愿意,“在别处可以不要钱,在三亚必须拿钱,这里没有工业就指着旅游,不给不行。

  虽然抱着“我有钱,我是来旅游和消费”的态度,但他也节俭。原先住的宾馆,60块钱一天,一日三餐在外解决,这得花二三十块。一天开销在九十元左右,他嫌贵。现在,他给自己换了一间更便宜的宾馆,30元一晚。“我要待好长时间的,不能一下子把钱花完了。

  唯一让他舍得大手笔花钱的,是遇到好舞伴。“大学生,北京来的舞蹈学院的教练,去宾馆跳,能看到海的大房子,100多块钱一次,那滋味,千金买不到。

  跳舞对朱成恩而言,是爱好、享受,也是戒不掉的瘾。跳舞也是件高级的事情,它讲究穿戴、规矩、技巧,伴随着异性之间荷尔蒙带来的吸引力。

  “这是一种精神的享受。”他说,“老太太喜欢找年轻小伙子跳舞,老头喜欢找年轻小姑娘跳,这里面有秘密。它可以帮助长寿。跳舞的时候,身体能发出一种热能,皮拉肉,肉拉骨,骨拉骨膜,产生热可以发电,信号不对,跳不成。成了很舒服。

  朱成恩曾经是洛阳石油工程公司的一名保管员。50岁开始学习跳舞,60退休后以舞蹈教练的身份谋生,“赚了很多钱”,参加过几个地区比赛,最好的名次是81岁时获得的成人单项维也纳华尔兹组第一名。

  朱成恩年轻时怕老婆,老伴大他五岁,是个裹小脚的传统女人,对男女之间拉拉扯扯的事情,吃醋得厉害,也看得极严。“我出去跳舞,她跟着我。跳一两首曲 子,不能靠近,不能一起吃饭。”如今老伴去世15年了,“儿子有病,闺女不在身边,我一直一个人过,但我一点不孤独,我活得很潇洒。

  海月广场上有形形色色的舞者,但朱成恩的理想舞伴是“中午12点吃饱饱的,洗澡睡觉,睡精神了,喷上香水过来跳舞。还得身着行头,会跳高级的舞”。可在这 样的露天广场,十天半个月也碰不上这么一个。像个武林高手在江湖中觅知音,他每天的方法就是守株待兔。等待的过程里,他也不闲着,因为能说会道认识了很多 朋友。

  在这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个老年人来跳舞,各种舞蹈都能在广场上看到。而面对老年人旺盛的需求,广场经济也应运而生。新疆舞、蒙 古舞的老师,200元一位包学会;交谊舞老师,一个月收10块钱;最简单的健身操,动动手拍拍腿,一个月也要收5块钱。还有专门从北京过来的舞蹈老师,收 费则更高,一个学员四五百至一两千不等。

  朱成恩年轻的时候练过拳,到了三亚的第三天,他还找了一家武馆,要学跆拳道,用来防身。小偷专门抢老头老太太的,穿上跆拳道的衣服,他们就害怕了。

  不跳舞的时候,他每天坐在广场的老人堆里,和周围的“年轻人”聊天闲扯,给漂亮女人拍照片。

  对他而言,60岁以下的都是姑娘。拍下自己觉得满意的照片后,他就请主人签名,“请他们同意向全国发微博。不同意不行,侵犯人家肖像权”。

  晚上7点,日落灯起,舞曲通过劣质的音响高低错落传来。朱成恩在人群里找几天前他心仪的姑娘。边找着姑娘,看到舞台上身着演出服的歌手出来,他急忙把拐杖夹在两腿之间,拿着手机一阵狂拍,嘴里念叨着,“这里有好镜头。

   第一批“候鸟老人

  朱成恩初到三亚体验到所有新鲜刺激和身体上的舒坦,对李淑范夫妇和黄毅民来说,是早已习惯的日常。

  李淑范和黄毅民是邻居,今年都是75岁,都在2002年左右来到三亚。作为最早一批到三亚的“候鸟老人”,她们见证了三亚这十多年和“候鸟老人”之间的爱恨纠缠。

  黄毅民是小学老师,老伴1998年退休,有严重的冠心病,一月得叫四次急救车。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三亚的广告,“在三亚过春节,又吃海鲜又游泳,老伴喜欢游泳,就过来了。”2001年12月,她和老伴一起到达三亚。她还记得那时三亚,“都看不到汽车,骑摩托车也很少。

  本来陪老伴来南方过冬的她,没想到第二年却在自己身上遇见了一个奇迹。1986年,黄毅民曾因脑出血导致右眼失明。2002年末,俩人在鹿回头广场散步 时,她忽然隐约能看到远处高楼上的字“夏威夷大酒店”,从这儿开始,右眼视力慢慢恢复了,直至完全正常。对于三亚,黄毅民是感恩的。她相信,三亚给了她和 老伴多活几年的机会。

  2003年,他们索性把哈尔滨的房子卖了,在三亚港门村买了一套房子。一直到2008年老伴生病回哈尔滨就医,这期间他们没有回过东北,冬夏都待在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