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的新生——闽东“连家船民”摆脱千年悲苦命运
他们是一个特殊群体——闽东海上“连家船民”。
除了海,他们曾别无所有。千百年来,他们的祖辈以船为家,捕鱼为业,一直渴望改变“漂泊江海、居无定所”的悲苦生活。
直到新中国成立,连家船民才真正迎来上岸的希望,70年里逐步告别“怒海求生”,到岸上安居乐业。
今天,“连家船民”已彻底成为历史。千年浮萍终于有了扎根的土地。海上漂泊者的后代,迎来富庶小康的新生活。
从海上到岸上,一步千年
连家船民,也称“疍民”,是东南沿海地区世代以船为家的群体,专家普遍认为可能是两千年前闽越人的后裔。
大海那么宽广,但连家船民只能容身于一叶扁舟。“小船长七八米,宽不到两米,算起来十平方米住了七八个人,吃喝拉撒都在那里。”宁德福安市溪邳村65岁会计刘明福回忆。
溪邳村是连家船民上岸后聚居的纯渔业村。村里老一辈船民,双腿弯曲,走路“罗圈腿”,这是常年在窄小船上屈膝劳作导致的身体变形。船民十之七八都有风湿病、关节炎,在旧社会被蔑称为“曲蹄”,受尽歧视和欺凌。
“一条破船挂破网,祖孙三代共一船。捕来鱼虾换糠菜,上漏下漏度时光。”溪邳村疍民历史文化展室墙上的几句旧时俗语,正是连家船民的生活写照。
海上生活怕风雨,但风雨说到就到。63岁的溪邳村党支部书记江宽全曾听妈妈说过,她七八岁时去姑妈家玩,结果碰到暴风雨,船翻了,7人丧生,妈妈活了下来。“每年都有翻船这类意外死亡事件。”他叹道。
福安市下岐村是闽东最大的连家船民集中安置点。生于1979年的村党支部书记郑月娥记得,小时候妈妈在船上摔晕了,血流不止,爸爸拼命把船摇向岸上医院,到岸后背着妈妈一路狂奔,总算把人抢救过来,但妈妈从此留下严重的头痛后遗症。
连家船民长年困守海上,极少和岸上世界来往。过一天算一天,他们对未来想都不敢想,是无财产保障、无生命保障、无教育保障的“三无”群体。
正因为贫穷,闽东此前曾流传“有女莫嫁船上汉”的俗语。船民的婚姻也有“三多”:近亲结婚多、童养媳多、姑嫂换亲多。
长久以来,连家船民饱受歧视,不被允许上岸定居。社会上有“曲蹄爬上山,打死不见官”等轻蔑说法。
新中国成立,连家船民才看到上岸的希望。
在溪邳村,三个不同时期船民上岸盖的房子,成了珍贵的历史见证——
疍民历史文化展室挂着“第一期上岸定居点”的牌子。年过八旬的溪邳村老支书刘向禄记得,1956年,在政府支持下,这栋土木结构双层楼房在外澳海滩边建了起来,6户特困船民成了溪邳村第一批上岸定居者。
20世纪60至80年代,溪邳又有船民零星上岸,建成一批“石头房”。但陆续又有船民回到海上,因为他们当时除了依靠大海,难觅谋生之路。
整体推动闽东连家船民上岸定居,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至21世纪初。福建省将“连家船民搬迁上岸”和山区茅草房改造搬迁纳入全省为民办实事项目,强调要让所有的连家船民都能跟上全省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步伐,实实在在地过上幸福生活。
下岐村的连家船民就是1998年上岸的。上岸第一夜,家家灯火通明,很多人睡不着。
“船民们住上房子很激动,”郑月娥回忆说,“突然不在风浪中摇摇晃晃了,反而有点晕床。”
从此,他们踏上的,是坚实的路;开启的,是全新的生活。
住下来富起来,落地生根
连家船民搬迁,不是把房屋盖起来那么简单,得让他们有出路,挣着钱,才算真正上岸、定居。
1999年到下岐村当村支书的陈寿章说,当时的主要工作就是努力让2700多名连家船民上岸,不仅帮忙盖房子、提供补贴,还要为村民找生计。当地党委、政府因地制宜,年年给上岸连家船民送鱼苗、送技术、送资金,帮助他们发展水产养殖业、捕捞业和贸易业。
今年52岁的下岐村村民江成财是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他家窗外百余米就是大海,这是他为包括自己在内的连家船民建造的“海景房”。上岸后,江成财先帮人养海蛏,生活有了稳定来源。后来,他又成立了建筑工程队,走南闯北做基建、盖房子、挣大钱。“去年收入一百多万元,整个工程队有120多人,其中连家船民就有20多个。”他说。
靠山吃山唱山歌,靠海吃海念海经。连家船民上岸定居后,面对的不再是漂泊无依的悲苦之海,而是耕耘牧渔的致富之海。临海而居的连家船民们发展养殖业,扩大海上运输业,创办食品加工企业,从过去向大海讨生活,变为经略海洋,向大海要效益、找机会。
溪邳村村民刘明福探索出“瓶养章鱼”技术,开了人工养殖章鱼先河,获利颇丰。如今,全村有20多户村民在人工养殖章鱼。村支部委员翁友铃1998年上岸后借了2000元,开始网箱养鱼,第二年就还了钱。村里现在和他一样养鱼的有20多户,多的一年赚二三十万元,少的也有十来万元。
一轮连一轮,一棒接一棒,船民们陆续搬迁上岸。至2014年初,宁德市2.5万连家船民全部上岸定居,走上了幸福之路。
曾经十分贫困的闽东宁德,通过实施畲民下山、连家船民上岸的“造福工程”,30年来搬迁脱贫近40万人。全市贫困人口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77.5万人下降到今年上半年的75人,贫困发生率降至不足万分之一。
摆脱“精神贫困”,拥抱未来
只有摆脱“精神贫困”,才能真正走上幸福之路。从海上到岸上的一跃,不仅改变了连家船民“生”的水平,也改变了他们“心”的状态。
“过去连家船民上岸买东西,低头颔首,畏畏缩缩,一看就和岸上人家不一样,如今你已很难分清谁是海上的、谁是岸上的。”老支书刘向禄说。
上了岸,年轻船民们有了新的人生选择,在精神层面也丰富起来。
1984年出生的溪邳青年欧春锦上岸后,在福州、平潭等地做起了建筑工程,“你不必像在海上那样只有一条路,而是可以开船、运砂石、打工、做生意,做你喜欢的事。”
富裕起来的下岐村、溪邳村年轻人娶妻不再是难事,一些周边乡镇甚至福州、厦门等地的姑娘都嫁到当地。对于下岐青年江进宝来说,从海上到岸上,再不必像祖辈那样只能找船家女做老婆。他的妻子是工厂里做出纳的福建三明女子,两人的孩子已经7岁。
上了岸,船民不再受颠簸之苦,看病也方便了。下岐村现在有3个卫生医疗站,村民电话一拨,医务人员几分钟就可以上门服务,乡镇卫生院距村委楼只有数百米。
让连家船民更欢喜的是,年轻一代中“文化人”多了起来。
20岁就到溪邳村当民办老师的花甲老人林兴久记得,20世纪70年代,很多连家船民仍漂泊海上。大潮时,孩子们跟着家长出海劳作,落下学校许多功课;小潮来时,船只停靠外澳,林兴久他们赶紧带着课本和小黑板,踩着滩涂上船,给孩子们补课。
这被称为“潮水班”的一幕,随着连家船民上岸定居,已定格为历史。“1999年连家船民上岸,村里一下子多了300多人要上学,市里、镇里紧急协调,拨了20万元,让学校加盖了一层。”陈寿章说,下岐村如今已出了200多个大学生,有的到大城市发展,有的返乡创业。
陈寿章的儿子陈凌2011年从南京工程兵学院毕业后,进过大企业,开过酒楼,去年回到村里成了村支部委员。小伙子学的是环境工程,改造村容村貌时专长得到发挥:“我在村里的渔民广场上增加了海马、石斑鱼图案等诸多海的因素,村民们挺喜欢!”
下岐村大学生欧松弟从福建中医药大学毕业后,回到乡镇卫生院工作,用一技之长服务乡亲。“如今家乡环境越来越好,刚回来时的担心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回来对了,这里大有用武之地。”
下岐村90后大学生连云毕业于大连海洋大学环境工程专业,现在就职于福建省林业勘察设计院。“我们的童年是在船上度过的,”他说,“读书和工作的机会来之不易,要倍加珍惜、回报社会。”
“再没人嘲讽我们是‘曲蹄’了,连家船民已挺直了腰杆。”郑月娥说,“上岸又脱贫,我们终于实现了祖祖辈辈船民‘住有所居、病有所医、老有所养、幼有所学’的家园梦。”
今年4月,下岐村来了一位外国客人——老挝人民革命党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本扬。他风尘仆仆来到这个渔村,了解精准扶贫的中国故事和中国经验。
“我们正在打造闽东连家船民上岸第一村,努力走出一条具有闽东特色的乡村振兴之路。”郑月娥说,下岐村将会继续立足渔村实际,围绕特色产业振兴和美丽乡村建设,大力发展水产养殖、海产品电商销售等,带动渔民增收致富。
夜幕降临,村民们在下岐村广场上载歌载舞。“生活好了,文化活动也多了,村里总是很热闹。”郑月娥说。
江成财没读过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普通话还要跟孙女学。看着两个孙女正在学跳芭蕾舞,他高兴地说:“孩子们有了一个全新的未来。”(记者邹声文、许雪毅、董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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