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新华每日电讯王京雪: 安静的光亮
刚做记者那年,有人问我:你喜欢做记者吗?我说喜欢啊。他说你刚入行,感受还不深,做记者久了,你会接触很多复杂沉重的东西,你会感到无力,甚至失去热情。
今年是我做记者第六年,跟我的很多优秀同行们有点不一样,在我的岗位上,我的采访对象常常是远离新闻热点的人,他们的故事大多很安静。
做记者第一年,我采访过一个身患绝症的青年,他叫王甲。25岁前,他是个热爱篮球的平面设计师,身体好得像头牛;25岁后,他说话开始含糊,手指握不住水杯,医生说,你得了一种罕见病: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又叫“渐冻症”。这种病并不影响人的智力和感觉,它只是让你极度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冻住,失去所有行动力。
我见到王甲时,除了一双眼睛,他能动的只剩下右手食指。我看过他怎么用这根手指打字,你把他右手放上鼠标,看他在屏幕键盘上点出第一个字母,你再看他眼神的移动,帮他移动鼠标,看他点出第二个字母。
他用这种方式写“一个男人要把一切苦难当美食咽下”,写“我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战斗,一直尊严地活着”;他用一根手指做设计,汶川地震后,他的两幅公益广告被杂志采用,他把3000元稿费捐给灾区,那时他自己家也很困难。
在王甲家,你会看到母亲的眼泪、父亲的白发,一个青年在命运里挣扎,但你也会看到,这个连抬头都做不到的年轻人,用一根手指跟你讲,他会像霍金一样做“渐冻人”里的MVP,他要为整个“失语”的“渐冻人”群体发声。
在我们采访的两年后,宋庆龄基金会成立了王甲渐冻人关爱基金。四年后,“冰桶挑战”风靡全球,戴着呼吸机、已经只剩下眼睛能动的王甲坚持参加挑战,他就是想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呼吁社会关注渐冻人。
王甲笑起来很安静也很吃力,但他的眼神真的很亮。
做记者第三年,我采访过一个法官,他叫何帆。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个胖胖的法官在工作之余,翻译了《批评官员的尺度》等国外优秀法律图书,其中不少成了畅销书。他说做这件事,是觉得比起阳春白雪的理论、指导实务的读本对普通人来说更有价值,我们现在更需要非专业读者也能接受的普法读物,这种书还太少。
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他,微博上,每次何帆提到翻译,一定有人说:“你又不务正业”“你怎么这么闲?”“最高法院的法官靠卖书捞钱”……也有同行质疑他的动机。我问他怎么看这些争议,他歪着头笑,说“人就活这一辈子,我们总不能因为怕招惹是非,就选择无所作为。”
何帆相信一句话,推动社会前进的是新知和共识,不是情绪和抱怨。他给自己主编的司法文化丛书起名叫“燃灯者”,意思是: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燃亮灯火。
做记者第五年,我写下了七十多年前,一群卫国者的往事,他们是“南侨机工”,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了解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
我们的记者前辈萧乾写过一篇著名通讯,叫《血肉筑成的滇缅路》,抗战时期,滇缅公路曾经是中国与外界唯一一条交通线,所有国际援助物资都靠这条路运到国内。但当时路建成后,人们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国内奇缺司机和机修人员。于是,1939年,一则招募通告发往战火尚未波及的东南亚,短短几个月,三千多名华侨青年自愿回国,他们有的放弃富贵的生活,有的告别妻子儿女,有的改名瞒过父母。
在一个老机工的日记里,我看到过76年前,他的亲友们写下的临别赠言,比如“世界上最快乐,最光荣的,是为自己的祖国流血”,比如“为国奋斗,为民族求生存,才配中国新青年”……
1939年到1942年滇缅路中断,这条公路共向中国抗日战场输送了50万吨军需物资,而作为运输主力的南侨机工,在抗战中牺牲和失踪了三分之二。
有人跟我感叹,说这群没多少人知道的卫国者身上,其实没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就是国家有难,匹夫尽责,但胜利靠的正是千千万万这样默默付出、默默牺牲、默默回家的普通人。
有一幕让我记忆犹新,那是一次活动上,96岁的老机工罗开瑚被请上台发言。老人慢慢走上讲台,站定,鞠躬,他讲话声音不大也很平静,他说,“我就想说,最艰苦的时候我们也熬过来了……所以今天,人们不要忘记我们伟大的国家。”全场短暂的静默后,主持人说,“国家不会忘记这样的你们。”
感谢我的工作,因为它,我遇到很多人,因为他们,我更深刻地理解生活。那些文字里一闪而过的人们,都在生活中做着最安静执着的努力。他们让我看到光亮,感受到力量,也让我坚信自己工作的意义。
今年是我做记者的第六年。如果再有人问我,你喜欢做记者吗?我会说:喜欢,我非常喜欢。
王京雪简介
王京雪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2009年入社,从事以文化报道、深度报道为主的采写工作。2009年《王搏:建“最干净捐赠桥梁”》获第二届中华慈善新闻奖二等奖;2010年《“不能在城里呆着了,我得逃出去”》获全国老龄新闻宣传好作品优秀奖;2011年《活着:最老农民工讨薪团的悲喜剧》获评新华社社级好稿;2014年,《打捞“被遗忘”的南侨华侨机工》获云南省中国梦·云南故事一等奖,《老人轻生背后的农村“代际剥削”》被推荐至人社部农保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