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日报2020.2.10:故山常入梦 张元幹的乡愁书写
故山常入梦 张元幹的乡愁书写
鹿苗苗
张元幹(1091—1161),字仲宗,号芦川居士、真隐山人,福建永福(今永泰县)人。张元幹所生活的时代,是两宋之交社会发生重大变局的时期,奸佞当道,外族入侵,靖康之耻,家国蒙难,在这内忧外患之时,催生了一批优秀的爱国之士,而张元幹即是其中颇为典型的一员。
他的词,收录在《文渊阁四库全书》中的有186首,后人的评价多以“慷慨激昂”作为芦川词的注脚,如明杨慎《词品》道元幹书写的是“胸中有万卷”的气概,清四库馆臣直言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芦川词其他题材和风格的词也值得关注,特别是涉及家乡的作品,可窥探张元幹内心深处的故园情结。
张元幹是土生土长的福建人,作为一名爱国词人,他时常眺望着被金人侵占的北方地区,“中原鞠茂草,万里尽豺虎”“洛师闻已破,陵邑得无惊”。但是,他眺望中原的同时,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地处东南的家乡。
用福州话押韵?
元幹未及冠,便离开家乡跟随父亲在外地宦游,直到绍兴元年(1131年)辞官才回到家乡。这期间的20余年,他经历国破家亡、仕宦沉浮的苦难,离家而不得归的感受陡然剧增。故乡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故山常入梦,何日到吾庐”。在这里,故乡已被元幹拟人化,常常主动来到他的梦中,还会责怪他为何还未回家,何时归家。可见,离家难归的哀怨,深扎在元幹的内心深处,无处释放。
这样的情绪如《菩萨蛮》一阕,“雁行离塞晚,不道衡阳远。归恨隔重山,楼高莫凭栏”。明星摇曳的深夜,元幹无法欹枕入眠,听窗外的蛩鸣阵阵,就像萦绕在他心头的悲哀惆怅,难以挥去。大雁飞行至衡阳而返,却无法飞到他的家乡,即使楼台再高,烟雾迷绕,重山叠嶂,也无法望见故园山水。
还如《渔家傲》一阕,这首词被历来的词评家喜爱,如明杨慎称赞其上阙中的“溪边雪后藏云树,小艇风斜沙觜露”是秀句,甚至以为这首词中的“否”唤为“府”,与“主”“舞”字押韵,猜测乃福州话所致。
当然,不管元幹在这首词中是否有涉及福州话的使用,但是上片用工笔画般描摹景色的手法,十分令人惊叹。天色渐晚,雪藏云树,小艇风斜,本是一片清冷寒寂的冬日暮景,然而梅花树梢却成为暮景之下令人温暖欣喜的片段。下片由上片现实的景象转而描绘寒夜中的梦中场景,故园中的莺花一直入梦而来,催促他回家赏景。虽然下片没有像上片那般精致、真实,但是正因为是梦境,才愈发模糊幻觉,更能催生元幹心底那股深沉的家园情结。
家乡“荔子秋”
除了比较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思归之情,元幹也经常提及与家乡相关的人、事和物,其中包蕴着他对故乡的热爱与深情。
元幹曾在《福州连江县潘渡石桥记》中写福州的地形、气候等特色,在元幹笔下,福州已然没有了曹学佺《永福山水记》中的钟灵毓秀和人杰地灵,地形复杂难至、气候多变的福州也会令众人望而却步,但是元幹还是可以排除各种艰难险阻,愿意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这就是故乡的魅力所在。
他在词中会提及家乡的物产,比如荔枝。福建的荔枝闻名遐迩,宋洪迈曾经在《容斋笔记》中专门列《莆田荔枝》进行详细说明,“方红”是其中比较有名的品种,品质上乘,产量不高,因而十分罕见,更显珍贵。元幹的家乡在福州永泰,位于莆田之北,两相临近,所以元幹小时候也见过这种名为“方红”的荔枝。那时年幼不知,竟与他人说“方红”叫“红蕊”。父母听后,反而觉得“红蕊”二字将荔枝的外形之美形容得十分贴切。所以,荔枝对于元幹来说,是少年时期美好过往的象征,是故乡的象征。
于是,每逢炎热的夏天,他总会想起家乡果实繁硕的荔枝,“儿时初未识方红,学语问西东。对客呼为红蕊,此兴已偏浓”“八年不见荔枝红,肠断故园东”。
元幹直抒胸臆,不仅仅写出自己记忆中的荔枝,也幻想着身在远方的自己,仿佛回到了家乡的荔枝林,采摘果实的欢乐而温馨的场面。其实,这样美好的画面背后,却是元幹笔下“嗟白首,抗尘容,费牢笼”的奔波沧桑之感。这种美好的家园记忆,带有令人心酸与凄楚的涩涩之味,也更能反衬出身在故园的甜蜜与温情。
因而,家乡的秋天在元幹的眼中便是“荔子秋”,与好朋友在家乡的相会称之为“丹荔盟”,可见荔枝已然成为元幹内心世界中一种家乡的美学特质。
鸥盟轩上凭栏
元幹在辞官回到福州后,虽然在他的内心,仍然对国家、民族、人民的安危十分关心,也时时表露出抱负难酬的心态,但在战乱的环境下,最后回到了这个温暖的家乡,长期漂泊辗转的生活暂时停下来,因此,他还是有一丝宽慰留存心底。
在他辞官闲居福州时创作的不少作品,流露出舒缓、闲适的心情,也算是在民族危难重压下,士人沉重心情的一种解压方式。
少年时期的元幹可以有“谈笑从军”的豪情壮志,但在这个麦熟的时节,不再羡慕那显贵官宦的金印紫绶,而是像陶渊明一般,有时紧闭柴门,在自己的庐内高枕仰卧;有时手执麈尾去尘,饮一杯酒,作一首诗,绘一幅画,看尽人生的沉浮。即使对仕途、对前程、对家国有过热情,甚至现在仍留有这种热情,但是既然选择了归隐,就开始过着疏放而闲适的生活。所以,他不再意气风发,而是“华发苍颜,一任傍人笑。不会参禅并学道,但知心下无烦恼”,除却感慨功名浮云,对人生多了一些自适的参悟。
有时徜徉在繁杏枝头的雨中,与两三好友,优游自如,宠辱不惊。“情知醉里惜花深,留春住。听莺语,一段风流天赋与”,这种超拔于凡尘世俗之外,在故乡的莺花烟雨中回归自由自在的状态,不仅仅是面对政治倾轧和离家难归的痛苦、焦灼、煎熬之后的选择,也是他自己所树立的一种悠然自得的人生范式。
他与好友在福州寻山问水,得一处佳地,筑起了鸥盟轩,开启新的生活,诚如他在《永遇乐·宿鸥盟轩》中所述,“白鸥盟在,黄粱梦破,投老此心如水。耿无眠,披衣顾影,乍闻绕阶络纬”“谁人著眼,放神八极,逸想寄尘寰外。独凭栏,鸡鸣日上,海山雾起”。
元幹凭栏远望,看着圆月升起,江水如练,凉风习习,青山如画,一望无穷。如此美景,可以想见元幹选址之时,见到如此接近青山绿水的地方能成为自己的居所时兴奋欢快的场景。在这样的美景映衬下,思虑功名已如黄粱一梦,他愿意看尽夜色的苍茫,如杜甫“放神八极外,俯仰俱萧瑟”,不再去想尘世间的诸多烦忧,心思早已飞向九霄云外。
鸥盟轩与李弥逊的横山阁一样,具有一种蓬莱仙境的气质,诸人居住于此,“乘除了,人间宠辱,付之一笑”。漂泊在外的疲惫之感和人生的困惑,在这里都得到了化解;国破后普通士人缺乏安全感的心境,也在这个温暖、安逸的地方得到了舒缓。微雨过后,花儿开得着实灿烂,鼓山小路中的杂草也显得格外可爱,雪峰寺旁的小僧人清扫庭院的动作是那么娴熟而轻盈……这些不再是心情黯淡寂寥的投射,而是一种富于生命的象征。
很多读者可能认为闲居中的元幹,仿佛没有了意气风发和壮怀激烈,但或许这也是真实人性的存在。多种风格的存在,造就了非单一化的元幹,也更值得我们去阅读、去探索,去与那个时代进行思想的碰撞。
(作者为福建工程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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