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亲历叙利亚战乱:死亡已是一种常态

25.03.2015  12:25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我很想知道,距离我上次来这里,

  叙利亚发生了多少改变。

  还是有很多死亡,很多人沦为难民,

  化学武器像幽灵一样环绕在这里。

  但最大的区别,

  是反对派曾经呐喊的民主和自由口号,

  如今在人们心目中几乎全部瓦解了。

  现在的叙利亚战争,是为了土地和资源。”

  在叙利亚阿勒颇市,每次我去医院拍摄,都能见到各种死亡。交火的激烈程度不需要去战场,在医院里就能直观地感受到。

  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位倚在墙边的中年男子。他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但面容憔悴,头发和胡子几乎都白了。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左手拄着拐杖,右手举得高高的,大声哭诉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声音极度凄凉,像是在向上天讨要着什么,另一位男子在旁边扶着他。

  那是我这辈子都没法忘记的场景。因为在他的脚下,躺着他的儿子,但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就像是……一堆肉堆在一起。他是在战乱中被打死的。

  那个人在哭,我几乎也快哭了。我14岁时失去了父亲,我知道亲人的死亡带来的痛苦。但在今天的叙利亚,死亡已经是一种常态。

  然而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辞去在意大利工程师的工作想要做的事情。我就是要去到这些别人不曾到过的地方,拍下这些别人看不到的画面,然后告诉大家,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

   抵达阿勒颇:一座鬼城

  我是突然决定去叙利亚的。我从欧洲出发,先飞到土耳其,然后到了土叙边境一个叫基利斯的城市,当时,那是去叙利亚的唯一官方道路。

  反对派掌握着入境检查站。我亮出护照,他们看了看,然后拿出一张准备好的邮票,贴在上面,摆摆手,示意我可以走了。那是一张寓意着全新的叙利亚的邮票。

  那是2012年10月。头一年,我开始报道阿拉伯之春。我去了伊拉克,报道了卡扎菲死前的利比亚战争。2012年,我决定去叙利亚,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像是阿拉伯之春的延续。

  当时在那儿的同行告诉我,“那里就像是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激烈的巷战,每天都有平民死去,但其实没人真实知道,为什么要战斗。因为待在那里的记者已经不多了,所以我想去看看,我愿意真实还原这样一场冲突。

  但真正踏入叙利亚,我还是有些紧张。我穿着防弹衣。我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令人震惊,是那种巨型的、庞大的难民营,我第一次看见,放眼望去,乌压压的,全是人。我在那里拍了很多照片。

  几天过后,我决定进城。我去了阿勒颇。这个城市比我能想象的还要乱100倍。城市很脏,又很残破,飞机不断地扔下炸弹,几乎每幢房屋有都被摧毁的部分,路边有很多骨头。如果你没有见过鬼城,那里就是一个鬼城。没有商店在营业,因此人们也没有东西吃,每个人看上去很瘦。

  第一周,我睡在医院的地下室里。我把睡袋放在地板上,但根本睡不着,因为炮弹的声音很吵。有时会安静一些,我就赶快睡一会儿。后来,反对派—— 他们有个更为人们熟知的名字“叙利亚自由军”——给了我他们所在公寓的一个房间,有床和洗手间。有时候当地老百姓也会帮外国记者提供房间,因为根本没有宾 馆和酒店。房间对于他们不算什么,他们最需要的是食物和安全。

  早在2011年3月,叙利亚街头开始出现示威游行,对抗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的统治。抗议的人们希望政府能够落实改革政策,建立一个民主政府。

  几乎一夜之间,整个国家开始爆发各种冲突,演变成了一场内战。后来,战争在叙利亚反政府军和政府军之间进行。

  从2012年7月中旬开始,叙利亚反政府军控制了阿勒颇的北部。巴沙尔阿萨德总统用着各式的武器,试图夺回对这个城市的控制权。

  我抵达的时候,叙利亚内战已经打了一年多。最为血腥的战斗都发生在阿勒颇。这个叙利亚最大的城市是反政府军的大本营。为了争夺这座城市,上演的是一场真正的大屠杀:反政府军用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迎战政府军和他们的坦克、飞机。

  这里和利比亚的情况完全不同。利比亚的反政府武装力量非常强大,叙利亚的反政府力量明显大大弱于政府军。叙利亚不像利比亚,它没有那么多的石油资源,所以国际社会更多地对这场战争保持着一种旁观的态度,他们只是看着他们打仗。

  根据联合国的数据,在这场战争中,死亡人数早已超过了10万。 对于不同的人,战争有不同的含义

  当我到达叙利亚,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来这里的原因是要展现这里人们的生活,向全世界解释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对自己说,“这是你的工作,你需要做到最好。

  然而对我来说,最痛苦的事情正是我的工作。

  我是一个摄影师,我工作时,相机是我和现实之间的“过滤器”,我可以暂时免于被强烈的现实触动。但那过后,当我离开相机,再看到那些图像,所有 的情感,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难受……曾经被过滤掉的情绪全部涌进来,而且不会像现实中发生得那样缓慢,它们非常强烈地、没有区分地一齐冲进来。

  一位战士怀中抱着在战乱中被杀死的弟弟,手捂着脸,嚎啕大哭。一个男人皱着眉头,抬着受害者的尸体,把他放进出租车里面。人们通过车窗往一辆厢式货车里面看,里面躺着一具尸体,他在政府军的袭击中中弹身亡,全身血淋淋的。一个男子正拿着他朋友的残肢。

  当人身处战争状态时,一方面,会产生强烈的挫败感,生命是如此脆弱,生活也全部破碎了,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另一方面,又觉得很难控制住自己,所有情绪都会迅速达到最高点。我很想骂人:他妈的,这都是什么啊?这是地狱!

  但我能做的事情仍然只是照一张照片,记录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他不是我能决定的。 真正的叙利亚人的心态比我好得多。

  我曾看到一位穿着暗棕色大衣的老妇人,瘦小的身躯,走在堆满废墟的街道上。她左手拎着白色的购物袋,右手拿着一个黑色的钱包状的小包裹,低着头,佝着背,看起来很吃力。

  她身旁,是一条长长的黑布。那是区分战争区与非战争区的界线。但这个老人就那样坦然地走在这条界线的旁边,慢慢地,好像不知道不远处就是战场似的。

  我拍下了这个画面。那种又凄凉又无奈又冷酷的情绪打动了我。它其实是在向人们解释“战争是什么”。对于不同的人,战争有不同的含义。对于政治家,战争是利益,是博弈;对于士兵,战争是危险,是取胜;对于老百姓,战争可能什么也不是。

  后来我发现,任何人在战争状态下生活一年,都不得不变成这样。虽然枪林弹雨,但也要出门,去弄一些食物,穿越前线,然后带回家。这就是生活。战 争就是生活。人们只能在自己的现实中继续活着。 所以我也发生了改变。最初到叙利亚,我感觉很糟糕。我睡不好觉,又很愤怒。但我慢慢受到这里人们的影响。我开始自我修复。当你理解了这种痛苦就是生活的一 部分,你就会发生改变。

  后来我回到意大利,发现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差距呢?我又开始接受不了,第一周,第二周,我完全找不到状态。但慢慢地,我回过神来:这才是我的真正生活啊。

   曾经的民主和自由口号,几乎全部瓦解了

  比起住在医院地下室,能住公寓已经算很不错了。每天早上我都起得很早,和反政府军士兵一起吃早饭,了解战况,哪个前线开放了,我就和他们一起 去。前线的情况每天都在变化着。白天,我在那里工作,中午去拍一些人们日常生活的照片。下午大概四五点,我回到公寓,和士兵们聊天,尽量和他们套近乎,然 后很早就睡觉了。

  阿勒颇是反政府军的大本营,这里一些老百姓是志愿者。他们在医院工作,送药给军队,女人们会为士兵和其他人准备食物,还有一些人去帮助伤员。他 们大多都不是专业人士。他们将这称作“革命的帮助(the help of the revolution)”。我第一次到那里时,他们都自信满满,想着全力帮助自己的国家。

  然而,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下,反对派没有足够的武器,没有足够的供给,迟迟无法取胜。 然后许多伊斯兰组织开始进入这个国家。革命变成了内战。

  2012年底再去叙利亚已经变得很艰难了,因为不再有叙利亚反政府军,取而代之的是许多伊斯兰的组织与政权。

  很多人,包括记者,都被绑架,或者杀害。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2013年10月,当我决定再去叙利亚时,已经没有原来的官方通道了。我从靠近伊 拉克的一个叫罗吉瓦(ROJIVA)的地方进入叙利亚,那里没有那么多的伊斯兰组织。我划着船,穿过了位于两国之间的底格里斯河。这次,我主要待在这个地 方。

  我很想知道,距离我上次来这里,叙利亚发生了多少改变。还是有很多死亡,很多人沦为难民,化学武器像幽灵一样环绕在这里。但最大的区别,是反对派曾经呐喊的民主和自由口号,如今在人们心目中几乎全部瓦解了。现在的叙利亚战争,是为了土地和资源。

  在罗吉瓦,我见到了萨利赫,他是库尔德民主联盟党的一位领导人。和他交谈可不容易。头一天,他的儿子在战斗中被伊斯兰组织的人杀死了。我见到他时,他正在城里演讲,他讲了他为什么加入这场战斗,以及他的失去。演讲结束后,所有人都去安慰他。

  我也走过去问他,能否为他做个采访。他说可以。他告诉我,“我儿子死了,我很难过,但这是战争。我和他聊过,他很想去参战。现在我失去了我的孩子,我成了一个殉难者,但我不是一个人。我们将会为这个国家而战。我们想要我们的国家自由。我们为库尔德斯坦而战。

  但我觉得,他们其实不关心战争,他们只想赢回重建库尔德斯坦的尊严。这和叙利亚反政府军想要的又并不一样。萨利赫的库尔德民主联盟党也和伊斯兰组织作战。因为后者想要占领库尔德斯坦,那里是一块富庶之地,有很多的石油。

  战争中永远有利益,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所以时至今日,人类仍然有战争。当有领导人告诉人们,革命吧,我们可以带来自由民主。人们于是燃起了希 望,希望能够赢得革命。但日复一日,革命变成了战争,并且没有任何结果。那时,能够离开的人都会离开;没有离开的人,他们只是不能离开,不得以要在这样的 情形下继续生活下去。

  后来我又再次去了边界上那个巨大的难民营。那里的人们对我说了类似的话:最初,他们觉得能赢得战争,可以建立一个民主的国家。但是后来,几年过去了,没有任何变化。他们开始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错误的。

  战争从来就不是解决办法。然而在接下来的数年中,战争肯定还会继续摧毁着叙利亚。 第二次到达叙利亚那天,我拍下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名战士的葬礼。他躺在人群当中,表情平和,看起来不再有痛苦。他的母亲失声痛哭着,周围的人把手放在母亲 的头上以示安慰。我感到一阵悲哀——又一个人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死去了。(口述/法比奥布西阿勒里(Fabio Bucciarelli)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周瑶采访整理 实习生江周彬子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