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如梦
王光华当年在马来西亚巴生集中营的照片。
一九九六年，王光华（左二）回到马来西亚与兄弟一起为母亲庆九十大寿。
一九五三年，王光华与其他四百多名进步人士在回国的船上高呼口号，抗议
被强制驱逐离开马来西亚。
王光华／口述 林小宇／撰文
王光华，男，马来西亚归侨，现年81岁，退休前任职于福建永春第一中学。
汽车在新巴力村口停下，大哥带着我朝村里走，一座传统的铁皮屋顶的房子映进眼帘，远远地就看到母亲站在大门里，走到她面前，我扑通跪下，母亲也弯下腰抱着我的头，我哽咽着喊“阿丹”，母亲在哭泣中叫着我小名。
一切都像是在梦里，这个梦我已经做了40年，梦里无数次地和母亲相遇，因此才有今天的跪泣……
1
家在丛林中
家里很穷，生活都靠母亲一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时，母亲只好把姐姐一个个地送给别人，但我最小的姐姐却没有被送给别人，听母亲说，她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
在我7岁的时候，父亲因为参加抗日，被人暗杀。失去父亲的家庭，全部的重担都压在了母亲身上，当时我们兄弟姐妹一共有9个，最小的弟弟才几个月大。
那时马来亚的贫苦人家大都住在偏远的深山丛林里，虽然我们最后也是住橡胶林里，但已经是在原始森林的边缘地带，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要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后来才慢慢感觉到，这也是母亲的一番用心。
就是因为我们住在这里，经常有人来到我们家，有时是过路在这里休息，有时是在这里开会商议事情。记得有一次表哥郑发来到我家，和母亲谈话，一谈就谈到了天亮。原来表哥郑发是抗日游击队的队长，很多游击队的事，表哥都请母亲帮助，那时我就觉得来我们家的人就像是抗日游击队亲人，他们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到了后来，母亲、大哥、姐姐、妹妹、弟弟和我都在为马来亚民族解放事业做工作，姐姐和我还因此被捕坐过监牢，母亲和妹妹被警察局多次关押，但不管怎样，我们都没有后悔过，因为我们的身体早已融进民族解放事业中了。
2
因反对殖民统治而入狱
到了反对殖民统治时期，我们家就成了民族解放军的交通站，母亲不仅要接待交通员，还要传递情报，她不仅勇敢，而且非常机智，她在传递情报时，常把情报塞到猪肉里，当检测站的哨兵看到篮子里的猪肉，就感到恶心，每次都能顺利地通过检查。大哥经常利用卖冰水的机会，接受送来的标语，等到天黑后就把标语贴出去，这让反动派十分惊恐。姐姐性格刚烈，越是危险的事，她越要做，个头不高的她和男战士一样翻山越岭。
在他们中，我年纪最小，但我受他们的影响，不怕苦不怕死，只要是游击部队需要做的事，我都义无反顾地去做。
我的任务除了参加地下的橡胶工人工会的活动外，还秘密地募集资金，用这些资金为根据地采购物资。采购的物资主要有粮食、药品和布匹，以及煤油汽油等。
由于有的物资被当局严格管制，一旦被发现，就以叛乱罪论处，而叛乱罪大都是死刑。但我根本不惧怕这些，依旧不停地为部队采购物资，再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个铁皮桶，藏在森林的草丛中，然后由游击部队的人来取。
终于有一天，一群士兵把我们家紧紧包围起来，他们到家里把我抓走，但在家里怎么搜查都找不到可以定罪的证据，其实在家门口前的一棵树下就藏着东西，如果被他们找到，不仅我会被捕，母亲也会被捕。
3
坦然面对生死
开始我被抓到劳勿警察局关押，在这里母亲有机会来探望我，见警察不注意，她告诉我，我被捕后的几天里，警察一直埋伏在家的四周，想等游击队人来，但几天都没等到，最后他们只好撤走。
听到母亲的这番话，悬在我心上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令我感到高兴的是，游击队没有因此遭到伏击；另外，这也间接为我做出了证明，至少不能说明我和游击队有瓜葛。
因为我是被叛徒出卖，所以当局不会轻易放过我，我被当作重要政治犯送到立碑监狱，在那里关押3个月后，被转送到柔佛洲的怡宝集中营，这里位于马来亚的西北部，集中营下设15个营，每个营关押250人，每间牢房住50人，15个营按英文字母排序。开始我关在A营，这里都是轻罪的犯人，但后来我几次转营，最后到了第15营,也就是O营，这里多数是游击队战士。被关押在这个营的人，都有可能被判死罪，但在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发现他们个个对生死都很坦然，这时我才真正领悟到，人一旦有了信仰后，死亡就变得苍白了。
我在怡保集中营的狱号是6420，当时我也一直琢磨这个4位数代表是什么意思，其实这就是一个号码，能说明的是，我是第6420个人，这也让我高兴，在马来亚这个国家有着众多人投入到反对殖民统治的斗争中。
4
告别马来亚
一年多以后，我又被转到离新加坡不远的新山集中营，这里的条件更差，犯人都睡在地上，但这都不能让我们屈服，反而让我们更加的坚强，并且在期间学会了识字，这让我这个小学读不到一年的人，学识水平有了很大提高，这又是我人生一件很大的收获。
有一天，我被狱警找去谈话，他们问我想不想回中国？
我说：“想”。
他又问：“如果你再回来，还会来打我们吗？”
我停了一会儿，回答：“那要看是什么情况。”
这次谈话后没多久，我被转到吉隆坡的巴生集中营，这里集中的都是准备驱逐回中国的马来亚和新加坡政治犯，管制相对宽松许多，因此我们在这里组织了回国“自助委员会”，撰写《告别马来亚人民书》，制作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以及标语横幅，尤其我们自己还准备了一首歌曲《告别马来亚》，至今这首歌的歌词还记忆犹新，特别是这几句——“在那伟大壮丽新中国，我们将继续为人民民主奋斗……”
5
受到尊敬和爱戴
从踏上祖国土地的那刻起，我们就受到祖国人民的热烈欢迎，受到祖国政府的关心爱护，这不仅让我们感到温暖，也感到我们被尊敬、被爱戴。
也是从那时起，自己经常有着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当坐在明净的教室里上课，我就会问自己，这是真实的吗？当我一个连小学一年级都没读完的人，考上了福建师范大学时，我会问自己，这是真实的吗？
……
母亲就在眼前，虽然她老了许多，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举手投足还一如既往。这时的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