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巧家投毒案:一个女孩的13年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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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农村女孩和她的家族来说,命运有时如飘零的落叶,是否被踩踏全凭运气;当厄运出现转机,也因为偶然多了点运气,碰到了愿意全力拯救她的人。可当命运翻转了,世道仍没有变,真凶依然杳无踪迹。
2015年12月21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对钱仁风投放危险物质再审案件进行宣判,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宣告钱仁风无罪。13年前,云南省巧家县一幼儿园发生一起投放危险物质案,幼儿园小工钱仁风被判无期徒刑。图为钱仁风被媒体“包围”采访。图|中新社记者 任东
一个女孩的13年冤案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符遥(发自云南昭通)
直到回到家的第三天,钱仁风也没顾得上和家里人说上几句话。
从恢复自由的那一刻起,这个瘦小、内向的农村姑娘人生中第一次被如此多的人关注和探询:在诸多媒体的簇拥下,她从昆明一路回到了350公里之外昭通市巧家县的家。又在层层摄像机、录音笔的包围中,给2015年4月刚去世的母亲上了两次坟,跟大嫂学了两次怎样使用手机。剩下的时间里,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辗转于自家的院子、田间,一遍又一遍地向一批又一批的记者讲述自己在监狱中度过的那13年。
2002年2月,巧家县城的一家幼儿园发生投毒事件,1名2岁幼儿因“摄入毒鼠强”身亡,另有两名幼儿经抢救脱险。幼儿园17岁的保姆钱仁风被认为有重大作案嫌疑,被以“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无期徒刑。多年来,她数次申诉喊冤无果,直到2015年12月21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该案再审宣判,因案件“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将她无罪释放。
“钱仁风”是她在判决书上的名字,家里人更愿意叫她“钱仁凤”。大红色的羽绒服,大红色的帆布鞋,一身新衣的她再次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当年,她从这里出发到县城打工,命运就此改变。如今,她31岁了,终于盼到了自由,一切却再回不到原点。
命案
巧家县位于云南省东北部,与四川的凉山州邻界。县城不大,如今也只有两条主街,但和早些年相比,面积已经扩大了近一倍。
2002年,在老城区的新华镇,21岁的朱梅在县建行的职工宿舍院里租了几间房,经营着一所“星蕊宝宝园”,钱仁风在园里当小工,帮忙做饭、照顾孩子。
2月22日下午,2岁零1个月的女孩侯磊睡午觉起来连吐了两次,朱梅以为她患了重感冒,就叫钱仁风煮些糖水给她吃。但孩子并未好转,而是口唇发青,持续呕吐,朱梅找来孩子的外婆,一起去了县人民医院。但很快,侯磊停止了心跳。
当天法医出具的尸检报告显示,侯磊系中毒死亡。而那天宝宝园共有14个孩子,除侯磊外还有2人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后经抢救脱离了危险。
案件发生当晚,巧家县公安局随即展开调查,对朱梅及其父母、钱仁风等人进行了询问。从《中国新闻周刊》获取的当年的部分笔录上看,起初,警方的侦查方向主要围绕着幼儿园的基本情况、人员关系以及事发当天的经过进行。
但到了第3天,调查突然转向。2月25日,钱仁风被警方监视居住。笔录显示,也是在这天,她第一次承认自己在饭菜中下毒。
2月26日上午,警方在宿舍院内、幼儿园南侧的一条排水沟里发现了一个瓶口有切痕的白色塑料小瓶,瓶体印有8ml的字样,内有0.5ml液体。当天下午,钱仁风先是推翻了之前承认下毒的口供,后又招认自己在厨房往食物中放完药后,站在二楼将药瓶丢了下去。
3月8日,巧家县公安局记录,在现场提取的猪油、面条、大米、食盐、剩饭菜等物上都检测出了毒鼠强成分,在侯磊体内和呕吐物中也检测出了毒鼠强成分。
3月11日,钱仁风被刑事拘留,并于2周后被正式逮捕。
7月29日,在法院进行一审审判时,她当庭翻供,否认投毒。
9月3日,昭通市中级人民法院不公开审理了此案。判决书显示,钱仁风在星蕊宝宝园做工期间,认为朱梅对她不好,遂生报复之念。案发当日中午12时许,她将从家中带来的灭鼠药投放在该幼儿园内的部分食物中,并将这些食物拿给部分孩子食用,致使1人死亡,2人中毒,“情节恶劣、后果严重”。
判决书还记载:“被告人钱仁风否认犯罪事实与客观证据相悖,不予采纳。”由于犯罪时未满18周岁,她得到了从轻处罚: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钱仁风提出了上诉。
2002年12月,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书面审理后认为,“原判定罪准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依此下达了终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无能为力
巧家县是典型的山区,三面环山,气候多变,地貌复杂。由于自然环境恶劣、交通闭塞,当地以农业为支柱的经济一直十分落后,多年来都是国家级的贫困县。
钱仁风家所在的崇溪乡南团村钱梁社,在距离县城60多公里外海拔1600多米的山腰上。从县城坐车过去,要钻隧道、趟河,还要贴着悬崖边继续走上10公里的山路——这还是近些年才修起来的。13年前,这里不通车,进出只能靠走。
村里共有70多户人家,大多靠种玉米为生,但因交通不便,收获了粮食也运不出去,生活非常困难。许多年轻人都到山外去打工。
全村人都姓钱,多多少少都是有宗亲关系的,各家相互帮衬着也还过得下去。
钱仁风就在这个偏远、单纯的高山小村里长大的。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因为太穷,小学五年级没读完就辍学在家开始务农。两个姐姐嫁到了外村,哥哥在外打工,她成了家里重要的劳动力。
2001年,16岁的钱仁风瞒着父母溜到巧家县城打工。这之前,她只在过年去乡里赶集,还不能多留,因为“到哪里来回都要走10个小时,不赶紧回来就得半夜摸着黑回家。”
她先是给一户人家做了几个月保姆,之后就去了刚开办不久的星蕊宝宝园。包吃包住每月100元,她总会攒些钱寄给家里。在朱梅的母亲眼中,钱仁风“不接触什么人,人也勤快,工作很踏实”。就在出事前,朱梅还刚刚给她涨了50元工资。
2002年春节,离开家快一年的钱仁风回了趟南团村,正月初六就又返回了县城。5天后,投毒案发生了。
直到“公安局跑到家里找耗子药”,钱仁风的父亲才知道女儿好像出事了。因为家里没有电话,钱家唯一的儿子钱仁周大半个月后回到家才得知这个消息。父亲没文化,性格又木讷,一紧张就急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看父亲沉重着急的神态,他马上意识到,“家里遇到最大的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