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他这样的导演,让我们对国产片还保留期待

03.11.2015  14:31

这段时间,因为《山河故人》,贾樟柯再次频频见于各大媒体。


文艺导演”再次受到了关注。



山河故人》两天票房已超贾樟柯过去电影国内票房总和。


Sir前段时间也有机会采访这么一位,所以,今天想跟你们说说他。


除去还没上映的新片,因“朝阳区群众”而被无限期押后的上一部,他的作品在内地银幕只公映过两部。


一部豆瓣评分7.5,另一部8.3——甚至被部分人称为2011年最好国产片。



但前者票房可忽略不计,后者也不过六百多万。


说到这,也许有部分毒友已经猜出。


是,Sir想说的是张猛。


这个因为还有一个“电影梦还没实现”,从本山传媒副总岗位离职,却至今未得到市场承认的“小众导演”。



张猛出生于东北辽宁一个文艺家庭。


父亲张惠中是知名喜剧导演,导过小品包括但不限于《昨天,今天,明天》、《钟点工》、《卖拐》。



还有赵本山影视处女作《男妇女主任》。



母亲陈佩云是职业演员,曾在1984年跟赵本山合作《摔三弦》——这也是赵本山成名作。



或许从小受家庭教育影响,张猛高三毕业,就想考北京电影学院,


但当年北影没有在辽宁招生,他只能去父亲母校中央戏剧学院,学舞台美术。


1999年毕业,他被分配到辽宁电视台做舞台美术总监,但他一点都不喜欢。


就是千篇一律,有一个栏目就去倒腾个景,不该你管的,永远都不能去涉及,没劲,没创造性。


他还是想拍电影,干了一年,辞职,去北京电影学院读那种“花钱就能上”的导演进修班。


在北京一年半,他遇到一部“挺牛”的国产片——贾樟柯的《小武》。



当时他和宁浩、朱传明等都是地下电影小组成员。


都被《小武》震了——一下就把我们这些年轻导演带回到那个你特别熟悉的环境。



这种记录时代的粗糙与生猛,在推崇宏大叙事的中国银幕,很罕见。


但牛归牛,新千年左右是中国电影寒冬——连续几年票房总量不到10亿,没人会给新人埋单。


为了练手,张猛只能做枪手,那段时间,写了不少廉价剧本。


在泥潭般的生活中,2002年,他还是拍了一个纪录片《耳朵大有福》,讲一个工人退休第一天的生活。


这时候,离他拍出第一部电影还有5年。



2004年,他回到家乡沈阳,因为在听父亲和赵本山商量春晚小品时插了一嘴,赵本山一听很对味,按他的建议,捣鼓出《功夫》。



之后张猛子承父业,写小品,二人转,职业曾一度是本山传媒副总。


小品与电影不一样,台下观众的反应是即时的。


当时每写一稿,演员都会带着剧本见观众,所以,张猛很清楚,观众会在哪个地方笑。


他开始摸索,研究用什么样的语言能打动观众。


这些小品在市场反映上掌声颇丰,但张猛始终觉得,“写小品是在打工,电影才是真正的自己的东西”。


2006年,在看到曾经同为地下电影小组成员的宁浩拍出《疯狂的石头》后,张猛感到不能再这么耗着了。



他决定辞职。


与绝大多数新导演一样,海外影展是张猛的第一站。


凭借根据纪录片《耳朵大有福》丰满出的剧本,张猛在釜山电影节获优秀剧本奖,拿到85万人民币。


再搭上自己的积蓄和朋友那借的80万,处女作终于开机。


第一次当导演的张猛并不敢对票房有过多的期待,也没考虑做成类型片,完全从个人出发。


在当时的他看来 :


能拍自己想拍的,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于是,就有了一部“任性”的电影——《耳朵大有福》。



故事的主人公,是东北老工业区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政策改革下,面临下岗,劝退命运的工人阶级。


吴晓波在《中国工人阶级的忧伤》一文中曾记载:


在1998年到2003年之间,有超过两千万的产业工人被要求下岗。


当时还没有建立社会保障体系,实行的是工龄买断的办法……一个工龄二十年的工人拿了几万元钱就被扔到了马路上。当时铁西区很多工人家庭全家下岗,生活无着,妻子甚至去洗浴场做皮肉生意。



这是一个被飞速发展的中国抛弃的群体——当然,他们不是第一次被发现。


王兵《铁西区》曾是影响力最大的一部。


铁西区》极度真实地记录下沈阳一家大型工厂的工人们,在工厂倒闭后,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终日喝酒,打架,对着电视机看歌舞晚会或者毛片。



同年,贾樟柯《24城记》也表现了下岗工人做零工,卖体力维持生计的心酸。



无疑,《耳朵大有福》的王抗美也是这样挣扎求生的小人物。


当了一辈子铁路底层工人,年纪一到,拿着微薄的退休金,离开工厂。



妻子重病住院,家里情况不好,一下子收入锐减的王抗美只能找活干。



他到街上蹬车,因为气管炎,蹬不了几下就上不来气。



去网络公司应聘被骗进传销组织。



这是一个社会变革中的弃婴,王抗美(就连名字都可被当作笑柄)有足够理由哭丧着脸过日子。


但张猛不想卖苦。


在他看来,东北人的处事方式天生乐观,即便苦,也能苦中作乐。


所以,事事不顺心的王抗美路过一个电脑算命的摊子,会忍不住算一卦。


做个形象设计。



虽然被生活折腾得疲惫不堪,还是相信——



愁也一天乐也一天,不乐多冤哪。


因为算命姑娘的一句“耳朵大有福”,甚至掏出大钱(十块)当小费。


这就是典型的东北人。


我在家再难受,我出门也要穿的立立整整的,我也要有个面儿,这就是一个极其阳光的生活状态,我不会把阴霾的一面给你,越苦我越不能说苦。


幽默,成为他们与现实斡旋的最后武器。


这种滑稽的伤感在张猛第二部作品——《钢的琴》中更进一步。


钢的琴》的灵感来自张猛许多年前,在铁岭给姑姑设计服装店面时,看到的一架破钢琴。


他爸告诉他,那是70年代一帮文艺工作者自己画图纸,整材料做出来的。



后来他又在钢材市场里遇见一群手艺很好,但因为下岗,混吃度日的工人。


两者相结合,就成了《钢的琴》的主角们。


他们从一家倒闭的工厂刚刚出来,除了掌握一门过时的手艺,两手空空。


为了谋生,他们成了小偷,保安,赌徒,杀猪匠——



曾经是“最光荣的工人老大哥”,在不适应中灰头土脸地生活着,到处给人点头哈腰。



但在巨山般的困境面前,他们仍打肿脸充胖子。



喜欢见缝插针地自娱自乐:



连扮演陈桂林的王千源说起这个人物来都憋不住笑:


西方的绅士都穿西装,打领带,他就穿一个特不合身,特别破的西装,戴个破围脖,手上还拿一杯就5毛钱的茉莉花茶,整的还挺像在欣赏歌剧似得。



仔细看,西装下还能看见露马脚的绿毛裤


这就是张猛特别的地方。


在他的逻辑中,泪点与笑点就像硬币的两面。即便现实对老百姓百般嘲弄,但他们总有办法用幽默跨过去。


他们不会像英雄般觉醒,也绝不低头认输,比起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心灵鸡汤,或沉溺于苦闷的常规语境中,这种从困境中磨砺出来的自我开解,无疑更质朴,也更具生活质感。


就像张猛非常欣赏的电影《顽主》。


顽主》里:他们会笑,但是以悲的方式笑;他们保持清醒,但是以醉的方式。



所以,张猛并不愿意过多谈论他在拍片时遇到的困难。


甚至,物质的艰辛都不算什么。


拍《钢的琴》,剧组的人因为挡了工人回家的路,挨了两次打。工人不理解他们,“也不愿意你去拍,自贱的感觉,就会觉得你拍我们干嘛,我们有什么好拍的。


张猛无奈,自我安慰,“他们心里的那种失落,可能是我们永远也无法体会的”。


拍《胜利》,电影拿下上海电影节评委会大奖,但因为黄海波事件,电影从去年就拿到龙标,但到现在还是上不了。


张猛也只能自嘲,下部片要避开“朝阳区群众”。



他更爱谈自己电影有感而发的细节。


比如年轻时是愤青,“哥们谁说有什么事儿要出去打架,立马就说,走!”——就像他喜欢的老港片里“盲目的英雄主义”。


这种情结,就变成《钢的琴》中,大门洞开,陈桂林和他们的伙伴,集体呼啸而出的场面。



当然,张猛并不是一个一味死扛的人,就像贾樟柯,王小帅们一样,他也愿意尽最大努力找到自己的观众。


他曾经说过,自己迟早要拍商业电影。


今年12月4号上映的《一切都好》是张猛的第四部电影,是他告别”东北三部曲”首作,也是他至今投资最大的一部作品。


在此之前,张猛签约了大河影业:


因为后者保证了他的创作自由的同时,也分担了商业压力:


除了对我个人的表达自由很支持;从整个市场来讲,不管钱多钱少,它也能给你一个保障,让你在融资容易得多。


从故事与牌面看来,《一切都好》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贺岁片——合家欢喜剧,同时囊括了张国立,姚晨等一线明星。



档期选择也很聪明。


就是在一个大家都想回家的时候,可能会引起一些共鸣,我觉得会跟大家往家赶的情绪有所呼应。


今年以来,持续升温的中国电影市场催生了好几部10亿大片——当中大部分都是喜剧,《煎饼侠》,《港囧》,《夏洛特的烦恼》。


张猛《一切都好》能不能借势而上?


目前电影曝光物料不多,按照《毒舌》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风格,Sir不轻易推荐。


但一个细节不得不提。


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大闹天宫》制片人王海峰先生曾公开表示对张猛的欣赏:


我一直想找他合作,但他不理我啊。


王海峰说:周润发当时看完《钢的琴》,喜欢的不得了,一直要我约张猛谈合作。可他竟然回答我说,没空,因为他有剧本还要写。这虽然让我有些没面子,但是他对故事的追求,对剧本的打磨,让我倍加佩服。


不知怎么的,Sir听到这句话时,莫名想到了《耳朵大有福》一个画面。


范伟,心无旁骛,一板一眼地干他最爱也最擅长的事——修理自行车。



正是这份认真,让我们对这个下岗工人,除了同情,更多的是敬重。


这是手艺人的尊严。


也是Sir个人期待《一切都好》的最大理由。

作者:黄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