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服毒少女昨日离世 虽有千万善意包围她还是走了
昨日上午,小婷的遗体被推出重症病房
□东快记者陈雪芳林良划文/图
昨日上午9:05,省立医院ICU重症病房,厚重大门再次开启,有人喊:“小婷家属!”紧跟着的是:“停止心跳了。”
早有心理准备的吴明怔了一下,又重新坐回椅子上。他掏出手机打了多个电话,最终让陆花(小婷后妈)找个算命先生,看看小婷应在什么时辰被火化,才能福荫他们。
2014年6月11日,星期三。夏日的阳光跳跃在被白布遮挡着的小婷身上,她穿着崭新的运动鞋,被推往位于医院角落里的太平间。
这个15岁的女孩,这个承载了太多人希望和帮助的女孩,最终没能克服农药百草枯的剧毒,没能背着书包重返校园,实现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凌晨1点起
ICU大门被不断打开,小婷“很危险”
昨日凌晨1点,医院三楼楼道里,和医生的呼叫同时响起的,还有吴明的电话铃声。吴明还没说上两句便匆匆挂断,因为重症病房门前,有医生问他,“很危险,要带回去还是继续施救?”
捐助者的善意和父亲的责任之下,吴明这次没有再次选择放弃。于是昨日凌晨1时许,有睡眼矇眬的其他病患家属,不断听到ICU大门打开,“小婷家属!”以及吴明匆匆的脚步声,直到天光大亮。
其间,吴明回拨了一个陌生号码,是小婷生母卫冰的。这是小婷返榕治疗以来,这个女人唯一一次的主动联络。她在电话里问吴明,女儿情况怎么样,叮嘱吴明要好生照看,并直言自己现在的家庭情况,并不适合来探望小婷。
“她说,女儿变成这样她也很心痛,虽然很想来看她,但因为有自己的家庭,毕竟不大方便。”吴明说,他安慰前妻,若实在不方便也就作罢,女儿他会仔细照看。卫冰提出,等女儿身体好了出院,希望能将抚养权转给自己。吴明同意了。两人寒暄两句,医生又开始叫吴明,他草草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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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病房外,其他病人的家属为小婷落泪
早上9:05
心跳暂停,还有一口气的小婷正插着管子抢救
“她说女儿有什么事情,就打个电话跟她说一声。”吴明说。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卫冰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昨日早上,东南快报记者赶到省立医院的时候,吴明正从储物柜里拿东西,奔向ICU重症病房门前,有医生打开房门,“停止心跳了。”手机显示9:05。吴明怔了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默默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病房里,是医护人员新一轮的最后施救。
吴明打电话给远在福鼎龙安的叔叔,寿宁县城的大哥,给过捐款的老乡,大山深处的妻子陆花,和在厦门上完夜班正在睡觉的卫冰……
从吴明的话语中,记者依稀听懂了“算命、时辰”等字眼。他说,按照寿宁当地习俗,家里有人去世要找算命先生选个吉时火化,死后方能福荫家人。他打电话交代陆花办这件事儿,可这时候,ICU重症病房大门又被推开,医生喊道:“小婷家属!”
吴明急忙跑进病房,十分钟后又出现在走廊上,摘下口罩和卫生帽。他告诉记者,小婷还有一口气,身上正插着管子抢救。话来不及说完,陆花打来电话,吴明接听完之后又转述,因为小婷还没断气,算命先生说不好看时辰,还得再等等。
上午10:48
医生摘下口罩摇摇头,她彻底停止呼吸了
时间走到上午10:48,ICU厚重大门又一次被推开。医生摘下口罩摇摇头,询问小婷的衣物放在哪里。吴明赶忙跑到三楼,拎上来一个硕大黑色塑料袋,里面是女儿生病以来,生母和其他亲属给买的新衣服,护士拎了进去,说是要给孩子换衣服,大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这种事情,在寿宁乡下终归要至亲的人来动手才好。在其他病患家属的怂恿和鼓励下,吴明对着墙上对讲机叫来护士,怯弱地说出自己想为女儿换衣服的想法,但被拒绝了。
他悻悻坐回椅子上,给陆花又打了一通电话,告知小婷的死讯。电话那头表示,下午申时火化最佳,可以福荫家人。吴明默默记下时间,开始盘算其他亲属抵达的时间能否赶上,又寻思着是不是该打电话给殡仪馆。
“真是不负责任!连女儿的命都保不住!”有人用鄙夷的眼神看了一眼吴明,上嘴唇一碰下嘴皮,说出这句话。
走廊里的议论声突然响起。
吴明手机里小婷生前和弟弟玩耍的照片
医院里,其他病患家属的心疼和眼泪
返榕第12天,小婷的事情早已在ICU门前走廊里被流传。偶尔烦闷,吴明也会主动和别人提及妻子对女儿的不好,冬日里被冷水洗澡的故事和大半袋盐巴炒饭的行为被这里每个人所熟知。有老病患家属还给新来的人翻出一叠又一叠东南快报,转述小婷的故事。
“有能力娶后妈,就该有能力保护好女儿!”一个男人恨恨吐出这句话,将脚边的拖鞋踹到一边。有女人低声询问,“通知她亲妈了吗?”随即又马上提高音调,“不管怎么样,总要让亲妈来送孩子最后一程吧!后妈不要她,亲妈还会不要吗?你要这孩子连这最后一程都这样孤零零地走吗?!”
说着话,这女人竟哽咽起来,掏出纸巾擦拭镜片后的泪痕。她今年48岁了,同为人母,感到深深的心疼。
吴明双眼睫毛已被打湿,他神色窘迫,掏出手机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放下,“她亲妈不接我电话,好像把我拉黑名单了。”从昨日一早9:05,吴明就开始间断性打卫冰的电话,然而,这个凌晨时说有事要通知自己的小婷生母,连续6个电话都没有接听。在别人一再催促下,吴明笨拙地给卫冰发去短信:“吴文(纹)婷不行了。”但是还是没有回音。
中午11:20
夏日阳光伴随小婷的最后一程
临近中午11:20,有工作人员推着推车出现在ICU门前,冷冷对着对讲机说出“太平间”三个字。随后推车被放进ICU。小婷的衣物旁边,出现一个果篮。吴明告诉东南快报记者,这是ICU里的一位病人家属,在转病房时特意买来送给小婷的,同时放在她床头的,还有一束鲜花。
“她爱吃水果,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个烧给她?”仿佛是才被拉回女儿离世的现实里,吴明向记者抛出这句话,又怔怔坐在椅子上呢喃,“前一天还跟我说要给她打两碗饭啊……”
小婷被推出来了,双手被捆绑,橙色的全新运动鞋穿在她脚上,明媚的水红色裤子和偏大一号的小西装,以及微微泛紫的嘴唇和没有合拢的双眼,都被白色塑料膜遮住。
我们跟着她的推车,穿过盛夏的烈日炎炎和医院3号楼通道,阳光雀跃在她被白布遮挡的遗体上,过往行人纷纷侧头瞩目,他们不知道,这块白布遮裹下,是一个15岁少女已经画上句号的人生,和流传在ICU重症病房和寿宁深山里的故事。
而捐助者们想要帮助她重返校园,出现在敞亮课堂里奋笔疾书,都将随着这块白布,一并被送往省立医院角落的太平间里,等待化为一抔黄土。
这是怎样一个女孩
她和同龄人有太多雷同,却又太不相同
也不知是否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小婷最终没有火化在昨日申时(下午3点到5点)——这个被算命先生说成能福荫吴家人的时辰。而最近的吉时,是今日中午11时,只怕吴明又是赶不及。
因为在昨日下午,太平间里办理火化手续的时候,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上,缺了一份当地派出所的公章和签字。工作人员说,小婷并非正常或生病死亡,必须由当地派出所开具证明,方能进行火化。吴明揣着这纸证明,匆匆赶往车站,“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赶得及。”
就这样,小婷暂时被下棺冰封起来了。而封不住的,是她在这个夏日,给万千读者内心,留下一丝痛。
生命的最后18天,从求死到求生
憋闷太久太久,5月24日晚上,小婷在和后妈陆花的争执下吞服下剧毒农药百草枯,被送往寿宁县医院洗胃。她对着自己父亲吼道:“我早就想死了!”
刚转送到省立医院的头两天,病床上的她精神尚可,向亲属历数了陆花的种种不是,大量盐巴炒饭、冷水洗澡、戳下体等。这些之后都被陆花一一否认,并指责小婷爱撒谎。
5月28日,东南快报记者第一次见到ICU重症病房里的小婷,她用低微语调说,吞药当天,是后妈骂了她。
5月29日,因医生说治愈可能性太小,又需要大量医药费,吴明选择带小婷出院,将她运回百里之外的寿宁。
5月30日,东南快报热线电话被打爆,关于小婷的报道评论过5000条,数千网友留言要为其捐款,希望能将她送回治疗。于是在当晚,她经历3个多小时奔波后又一次出现在省立医院急诊科门前,脸色泛白,却告诉记者,“这里的医院让她更舒服”。
善款和关爱,一点一滴汇成她床前的营养液,流入体内,助她早日重生。有病患家属只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直到6月9日看见被推出去拍CT的她,才惊呼“这是多么清秀的女孩儿啊!”
她虚岁15了,在ICU里过六一;端午节,有人默默送来现金和粽子,寿宁当地的慈善会为她举办募捐活动……当所有人都觉得生命在此转机时,她却永远地离开了。
她和其他同龄人有太多雷同,却又太不相同。
她的字“就跟印出来的一样”
ICU病房走廊里的人不明白,小婷为什么会在六年级那年被辍学,念初中根本就花不了几个钱。吴明反复解释,女儿若是念初中,则意味着要跟陆花住在一起,便要继续承受之前的虐骂,他不忍心,便将孩子带回了乡下自己身边。
可城里的人依旧想不明白,就算让孩子去寄宿,还是花不了几个钱。总而言之,一切都显现出为人父的教育缺失,才会酿成如今的错。
昨日下午,闻讯赶来的亲属里,有吴明的大哥和叔叔。叔叔和小婷的接触并不多,但他指着太平间门前的提示语告诉东南快报记者,小婷写的字,就和这印出来的一模一样,方方正正。
小学一年级的光景,小婷是在县城伯伯家度过的,那是她人生中尚不知忧虑的日子了,和最亲的堂姐妹在一起,童年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伯母吴清(化名)回忆,当年的小婷,乖巧,性格有些内向,成绩相当不错。只是谁都不知道,后妈的到来,为她的生活带来了这样的影响。
她也喜欢韩国组合EXO
鲜少有人知道小婷心中所想,也不清楚她喜欢的是什么。总以为新潮的东西,这少女是触碰不到的,她却告诉东南快报记者,自己喜欢EXO。
一次聊天中,问及有没有喜欢的明星。她很快回答:“有啊!很多明星我都喜欢!”细数起来,却又说不出。然后就聊到了这个有着12名成员的“庞大”韩国组合。
说起EXO,她双眼一下有了色彩,忙抢答道,“知道知道。”
辍学两年的时间里,带弟弟闲暇中时常可以看看电视,台上蹦蹦跳跳的韩国帅哥,总能得到少女们的青睐。所以我们不知道,若是如今的她依然在校园里学习,是否能遇到朦胧的初恋、心动的少年。
至死都不知道生于何时
送别时心里的遗憾,是其到死都没能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究竟在何时。
缺憾始于5月29日下午,吴明为小婷办理出院手续后,在一楼大厅里东南快报记者和她聊到的话题。她告诉记者,等病好之后,自己想要去重新上学,不想总在家照顾弟弟。
那天的她,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问到生日是什么时候,她思索了好一阵,然后抬头说道,“我不知道,好像是8月1日还是9月1日。反正没有过过。”
昨日上午,东南快报记者从吴明口中得知,小婷的生日,是在农历八月初一,三伏天的盛夏,她的出生,原本也和其他家庭一样,承载了吴明和卫冰对新生命满满的希望。
尽管,她这一生,除了吃过患病奶奶煮的几个鸡蛋之外,再没有享受过其他的生日待遇了。 (文中人物除吴纹婷外均为化名)
记者手记
仗着被喊过一声姐姐 我谨代表小婷,谢谢你们
她最终还是走了。像当初出现在你我生命里一样突然。
病房前,医院里,太平间棺木旁我看着她未合上的双眼和微微泛紫的嘴唇。多少次想落泪,却最终没有哭出来。
是因为早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还是见惯了生死的场景?ICU重症病房前,有人因为至亲重病失声恸哭。吴明始终沉默,紧握手机,却在重症病房大门每一次开启时站立起来。
他是怯弱的,从头到尾。就算是被扫地大姐数落一句,音调也能一下降个几十分贝。女儿的死讯从病房门口传来时,其他患者家属当着面就唾弃起他来,责备他的无能和不负责任,也不马上通知卫冰前来。他愠怒,却也强忍着情绪向他们解释,自己打了电话,但是不通。有人嘲笑他,在前几天和妻子的通话中,对小儿子表现出来的关心,怎么不用在病房里女儿的身上。
他在电话里听说小儿子最近不吃饭,急得骂了陆花,叫她赶紧发张儿子的照片来给自己看一看。但,相比于其他亲人,又有谁能站出来责骂他不爱小婷呢?
奄奄一息的女儿,他一个人抱着就来了,12天的相守看护,没有任何一个亲属帮衬。母女连心,也只体现在昨日凌晨,医生说出情况危急时,生母卫冰恰巧打来电话。在我看来,这总是心灵感应的一种吧。可为什么,在小婷真正离开的时候,她连电话都没能接听。
我不知道吴明走进病房里,看见睁着眼睛被按压却意识全无的女儿时的场景,是怎样的心情。
我们用尽全力,向小婷传递出能给予的爱和善意,想让她在最后的12天里站起来。
仗着被小婷喊过一声姐姐,我谨代表她,向关心她的每个人,致以满怀感激的谢意。
评论: 是什么夺走了小婷的人生 15岁的寿宁女孩小婷,最终还是没能克服剧毒的侵蚀,昨日上午9:05,小婷暂停了心跳,一个多小时后,她彻底停止了呼吸。 15岁的女孩小婷走了,留给世界一个凄凉落寞的背影。十几天前,她选择用服下剧毒这种决绝、残酷的方式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个有关亲情的苦难。这十几天所发生的故事,牵连出小婷这十几年来所经历的生活,它们通过记者细腻的笔触生长成带有温度的文字,让人扼腕唏嘘。
不堪后妈辱骂服毒,被送院抢救,被迫拖着重病之躯返回老家“等死”,爱心人士纷纷捐款救助,小婷返回榕城接受治疗,病情曾有过转机、而后又急转直下,直至死讯降临……
大起大落,一波三折,在这一幕幕镜头的交接与切换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幅众生相:迟疑、犹豫甚至懦弱的父亲,无情、残忍、自私的后妈,口口声声说爱女儿、危急关头拒接电话、避而不见的生母。唯一让人感到温暖与欣慰的是,幸好还有那些比小婷的至亲还着急、充满爱心又倍感痛心的一个个“陌生人”。
然而,这种欣慰却是苦涩的——这些好心的陌生人们越是牵挂小婷,就越让人感受到那些本该担起责任却仍置身事外者的冷漠和残忍——这些冷色调的充满情绪色彩的形容词,本不该出现在客观冷静的记录文中。但面对这些令人悲愤的场景,有谁还能保持冷静呢?于是你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愤恨地谴责“有能力娶后妈,就该有能力保护好女儿!”又为什么有人会含着泪哭诉,“你要这孩子连这最后一程都这样孤零零地走么?”
尽管有关小婷的故事错综复杂,但至少有以下三种推断是成立的。
第一,小婷生活在一个极度缺乏关爱的家庭里。“饭桌上的肉,夹一块就打一下”,“大冷天用冷水给小婷洗澡”……后妈并不待见小婷,甚至用残忍的方式虐待小婷。后妈的冷漠,父亲与生母并没有给予及时的关注与援助,小婷的悲苦,无处申诉,也无人倾听。
第二,小婷成长于一个畸形的家庭组合中,她的父亲更疼后妈生的男孩,她的后妈只爱亲生的骨肉。她早早辍学,在家照顾弟弟,她记不清自己的生日,不管是生母、父亲,还是后妈,没人给过她一个像样的生日礼物,只有患病的奶奶煮过几个蛋为她庆生。
第三,家庭的贫困加剧了小婷的不幸,家庭大权的把持者是后妈,有限的生活资源必然被优先分配给后妈亲生的孩子。
第四,农村的迷信观念依然难以根除,服毒自尽的小婷,在亲人们眼里,或许是不祥的征兆。小婷死后,一直都冷眼旁观的后妈却忙着找算命人择吉时为小婷火化,以图福荫家人。
亲人找人算命的举动充满了反讽意味。有人不信鬼神,吉时便无所谓意义;但,若亡者真有灵,带着复杂、遗憾的心情离世的小婷,这种吉时还有意义吗?这种“福荫”岂不成了变相的反讽吗?
弥留之际的小婷,会在想些什么?是对好心人的感恩、对父亲的眷恋,还是对生母不来探望的困惑,又或是对后妈虐待自己的恨意?
试问一句:是什么夺走了小婷的人生? 作者林鹏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