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谁让她是小野洋子呢?

26.11.2015  18:16

小野洋子 摄影:蔡小川


单独访问小野洋子的时间被严格预定为15分钟。我被告知,这将是正式谈话时间,不包括进场和退场所占用的部分。


据说这是她此次北京之行给媒体的最好待遇了,“最短的只有三分钟”。采访地点未定,将是她在北京期间变换停留的四个宾馆中的某一个。直到预约日期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拿到第二天一早的确切地址。


这是我第一个要以分钟来计时的艺术访问。有一瞬间,我犹豫着应该把她当作不与俗流的前卫艺术先驱,还是习惯了和媒体做游戏的娱乐巨星。几个月前,也是在北京,被中国“粉丝”狂热追逐的英国绘画大师和时尚偶像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曾接受过专访,就算他面无表情的法国助手暗自克扣了20分钟给一家国外媒体,仍有一个半小时可以留给采访者。


小野洋子在北京798艺术区的林冠艺术中心举办个展。


但是,谁让她是小野洋子呢?Yoko Ono。只要“甲壳虫”、约翰·列侬以及关于列侬和她的爱情传说还在空中飘荡,媒体就难下决心放弃一个能够当面向她提问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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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艺术家的小野洋子,曾要求别人不要在谈论她作品的时候总是提到列侬。狂热歌迷把她看作拆散“甲壳虫”乐队并寄生于列侬名气之上的女人,但如果对小野洋子的艺术生涯有所了解,就知道这并非全部事实。


小野洋子 摄影:Synaesthete


在1966年遇到列侬之前,洋子已经是纽约前卫艺术圈里一个具有鲜明自我特质的艺术家。她出生于日本东京,一个富有而恪守传统的银行家家庭,从小随父亲工作地点的变化在纽约和东京之间迁移,接受过良好的钢琴、歌剧等古典教育。少女时期她和家人回到东京,在战争环境里养成了后来被她自己描述为“agressive”的叛逆性格。


1952年全家重新迁居纽约后,她进入莎拉劳伦斯学院(Sarah Lawrence)学习音乐,逐渐成为一个极端的自由主义者,并开始前卫艺术创作。通过第一任丈夫、日本实验音乐家一柳慧(Toshi Ichiyanagi),洋子认识了纽约先锋音乐家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由此和五六十年代相当先锋的激浪派(Fluxus)艺术运动有了亲密关系。她的名字开始被人和乔治·玛修纳斯(George Maciunas,激浪派创始人)、约翰·凯奇放在一起谈论。不过洋子并没有加入激浪派,据她自己说是因为要保持艺术观念的独立性。


她有个工作室位于曼哈顿钱伯斯大街(Chambers Street)112号,在那里,从1960年后,她和作曲家拉蒙特·扬(La Monte Young)合作了一系列先锋表演,比如,洋子曾将画布剪碎丢在地上听任观众践踏。这些活动后来都成为研究激浪派的重要线索。


葡萄柚


洋子也算生逢其时。在20世纪60年代,代表他者文化的“东方思维”(Oriental Thinking)、佛教禅宗,正和大麻药物一起,在西方的前卫文化艺术圈里风靡,并被赋予了反西方理性文明的诉求。


1962年,洋子在东京以500册的极小印量独立出版了先锋诗集《葡萄柚》(Grapefruit:A Book of Instructions and Drawings),它其实是一件艺术作品,将一些打印着诗句和绘画的整洁小卡片组合起来,上面写着近似日本俳句的静寂而古怪的文字,诸如:“记录下雪的声音”,“想象天空中同时出现一千个太阳”,“做一个吞拿鱼三明治并吃了它”,等等。


这种乌托邦式的、短暂易逝可行为表演的艺术表达后来被命名为“指示文字”,成为洋子的符号之一。关于诗集取名,洋子说那是她最钟爱的一种水果:“葡萄柚是橘子和柠檬的混合物,对我来说,它代表着东方和西方这两种文化的交汇,正是这样一种生活经历给了我关于宇宙力量的指示。


这是和那个时代非常合拍的一种聪明的表述。《葡萄柚》果然引起了激浪派的极大兴趣,乔治·麦素纳斯在他的AG画廊里展出了这件作品,并且,1964年又作为“激浪派系列”中的一本书公开出版。


小野洋子《切片


但是真正让洋子成为纽约先锋艺术圈里关注焦点的,是1965年的行为作品《切片》。她在纽约卡耐基演奏大厅表演。观众被邀请上台,得到一把剪刀,随手剪碎这个女人的衣衫,同时也剪碎了她成名的壁垒——在我们后面的访谈中,洋子将之称为“blocks”的那种壁垒。


接下来的1966年,洋子最为人所知的“行为”是她和约翰·列侬的相遇。但其实在这一年,她还有另一件著名的概念影片:《No.4》,也被称作《》。摄像机以近距离拍摄了几个屁股,然后并列于4个屏幕展出,背景声音是这些屁股的主人以及那些想参与者的现场采访录音。作品发表30年后,一家全球著名手表品牌在1996年购买了版权,推出了“屁股手表”系列。


小野洋子和约翰·列侬的“床上和平运动


但是无论如何讲述她的艺术作品,人们还是宁愿记得一个以刺杀和死亡为结束的传奇爱情。很多人都知道,1966年11月9日发生在伦敦Indica画廊里的那个迷人的故事的开端:列侬爬上一架梯子,透过放大镜,看到了洋子留在天花板上的微小作品:“Yes”。他坠入对这个娇小而强大的东方女人的迷恋。1969年3月20日,离开各自的前配偶之后,他们在直布罗陀宣布结婚,那一年洋子35岁,列侬28岁。而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共同经历了“甲壳虫”解散、纽约同居和毒品事件。


小野洋子和约翰·列侬,两个名字之间从此不再有清晰的分界线。就像1969年他们蜜月期间在阿姆斯特丹希尔顿酒店里共同完成的那件反战行为作品——“床上和平运动”。两人在四周墙壁贴满反战标语的床上待了七天七夜,敞开门接受记者采访和拍摄,合身一体,面对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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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0点30分,我们进到小野洋子的房间。一个摄制组正在拆卸器材和灯光,他们刚刚结束另一场15分钟访问。小野洋子侧身坐在距门最远的沙发上,和新闻发布会时一样,仍是她的标志装束:紧身黑衣,墨镜,斜扣礼帽,只是帽子的颜色从蓝紫换成了米灰。隔着中间一群忙乱的人,小野洋子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等候的我们,略为探身,点头,温和地笑了一笑,像是表示有点歉意,让我们久等了。


已经82岁的小野洋子,2015年却在当代艺术领域表现得相当富有活力,连续举办了三场主题并不重复的个人展——


5月,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为她开幕了持续4个月的大展——“小野洋子:一个女人的独角戏”(Yoko One:One Women's Show),回顾她在1960~1971年的早期创作,包括125件行为、影像、纸上作品、装置和档案材料。这个展览的大众传播度,可以从一些报道的描写里看到,比如说,观众无须自己寻找观展路线,只要跟着源源不断的可怕人流行进就可以了。


11月8日,东京当代艺术博物馆为她举办个展“我的窗外”,主题源自她描绘纽约公寓窗外景致的一组作品。


11月14日,位于北京798艺术区的林冠艺术中心开幕了小野洋子最新个展“金梯子”。这也是洋子在北京的首次展览。其间,她创作于1964年的概念艺术诗集《葡萄柚》也出版发行了中文版,并在中央美院美术馆举办了一场讲座。


小野洋子不止一次表示过,在谈论作品时最好忘记列侬的名字。但在林冠艺术中心的展览里,几件作品却都明显可以看到,她多少还是放入了列侬的印记。


北京个展现场 作品《金梯子


梯子”的符号在她作品中出现不止一次。此次《金梯子》为北京展览特别创作,是一个以观众参与为概念的艺术装置。洋子在现场放了七把形态不同的中式梯子,包括木梯、竹梯等各种材质,但每一把都经过纯金箔贴金处理,在从空间顶部天窗投进来的光线之下,呈现出多变的光影。她也同时邀请观众带来属于他们自己的金色梯子,不限尺寸、形状和材质,与她一起构成一件完整作品。


在《金梯子》邻近空间里摆放的,是一座西方式的蓝色的螺旋式楼梯。观众可以向上攀登,但到达顶部时,会感觉到楼梯的晃动而难以集中精神看向咫尺之上的天空。这件名为《看天空》的作品前不久曾在她纽约MoMA的个展中展出,洋子表示她想要喻示一种意识觉醒和微妙心理体验。一把梯子,“将决定你进入未来的方式”,这是典型的“女巫式”的小野洋子风格的“指示文字”。


北京个展现场 作品《看天空


这两部和“梯子”意象相关联的作品,难免不让人联想到列侬爬上梯子去观看她作品的那个场景。


在步入展厅之前,观众会在户外小广场上看到几棵种在大木头包装箱里的《愿望树》,种的是松、竹、梅,显然是选取了中国元素。洋子邀请观众写下一个愿望系挂在树上。这个作品曾在世界很多地方展出过,在展览结束时,所有的愿望签将被收集起来送到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和“来自全世界数以千万的”人们的愿望汇聚在一起,因为小野洋子在那里为纪念列侬建造了一个“想象和平光塔”。


这个作品是美好的,但令人困惑的地方在于,艺术家将一个由己及人的生活祈愿行为真的转变为了一件艺术作品吗?也许值得讨论。而它和列侬的关系,确是显而易见的。


小野洋子作品《出口》(2013年在意大利阿雷佐展出)


最大型的一组作品被安放在空间的最大型的一组作品被安放在空间的中央展厅,也是进入看到的第一件作品:《出口》。这是包含了约70个“棺木”——并非真正的棺木,而是用木质包装箱制作——每个前面都有松、竹、梅等植物从前端开口处长出,棺木是“为那些在大型灾难中不幸离世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而做”,而植物,“象征着生命的复兴与永恒”。


11月14日开幕这天上午,刚刚传来巴黎遭遇恐怖袭击的消息,在这样的氛围中,这件作品有了特别的意义,而小野洋子一生在创作中重复表达的主题“和平”和“政治”,也获得了极大共鸣。她后来在专访中跟我说:“政治之所以这么差劲,是因为我们并不真正关心它。它们得不到我们给予的爱和尊重。我们只是说它们不好,但我们做了什么?


北京个展现场 作品《我们都是水


在四周墙壁搁板上包围着整个展厅的,是整齐摆放的118个小玻璃试瓶,里面装的是相同体积的水。在瓶身外面同一个位置,贴着一张写有人名的标签,因为在中国展出,所以用了中文手书,名字则是古今中外各种名人,去世的,在世的,好的,坏的……洋子对作品的表述仍旧直白到底:“你是水/我是水/我们都是水,装在不同的容器中/所以相遇如此简单/有一天我们将一同消逝……”这首诗写于1967年,作品概念创作于2006年,此次在北京是重新创作。


小野洋子和她的作品《我们都是水》(德国比勒费尔德美术馆展览现场)


声音概念作品是小野洋子的另一个符号。她和列侬一起录制过唱片,组建了“顺从的洋子”乐队,并推出自己的先锋摇滚乐唱片。她有着标志性的尖细而神经质的嗓音,坚持嚎叫式唱法,有人完全受不了,有人赞美她“使人的喉咙本身成为一件具有丰富表现力的乐器”。


这次在北京的展览中没有专门的作品来做呈现。但是,小野洋子兴之所至,现场表演了两次她标志性的“嚎叫”。那天新闻发布会刚刚开始,主持会议的人刚刚介绍了一小段洋子的北京之行,她就站了起来,主动表演了一段她的声音行为,无意义的尖叫和呻吟,嗓音依然充沛而令人震惊。两天后在中央美院美术馆的讲座上,她再次做了声音即兴表演。事后有人在微信报道里戏谑地将这场讲座的标题取名为《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想要解读她即兴嚎叫中令人费解的意义,或者行为的目的,其实小野洋子无须解释。不管人们如何评价她的艺术作品,有一点是无可置疑的: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几个艺术家可以做到像她一样,只要出现和发声,就可以成为一件作品。而做到这一切的过程,漫长而坚持,本身就是值得记录也值得谈论的一件大“行为”。


我们的访谈进行了16分钟。如果不被助手打断,她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要说。墨镜有时滑落,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里放出热烈的光芒。她是一个老人,有着恐惧,但仍然挥舞着瘦小的手臂,想要传达自己的生命力以及对世界的看法。


如果一定要解读她每一次拼尽气力的“啊……”,不如摘取她自己的一段文字,来自她写给批评者的公开信《别阻止我》:


到了我这个年纪,好像就该按照这个年纪的特定生活方式生活。请别阻止我成为我自己。我不愿像这个年纪的很多人一样,年老体衰。请不要又制造一个老气横秋、垂垂老矣的人。”“就让我自由吧,让我做我自己!……感受我的能量或者闭嘴。


我想站在最高处,成为最高的那一个


——专访小野洋子


记者:《我们都是水》是第几次展出?每次瓶子的数量都会一样吗,118个?


小野洋子:我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每次展出的数目不一样,取决于当地有多少名人。


记者:瓶子上面贴哪些人的名字是你自己挑选吗?对名字后面的那些人你都了解多少?

小野洋子:是我选择的人名。但我不了解这些人。以往我都确保我是知晓这些人的,但这次我不知道中国有哪些有名的人物,所以我做了相关咨询。


记者:你把列侬的名字和曹雪芹放在了一起。


小野洋子:那是随机的。


记者:《金梯子》这件作品,介绍中说里面所有梯子你都用24K纯金箔包裹了外观。为什么要选用纯金这么昂贵的材料?想要表达什么?


小野洋子:我认为金这种材料代表男性。对女性来说,也许钻石就很好了,有一些感性,比如结婚钻戒或者订婚钻戒。但是梯子不具有感性特质(sentimental quality),反而是代表一种野心(ambition)。我想站在最高处,想成为最高的那一个。那么金这种材料就很适合,是一种男性思维。


记者:介意别人在谈论你艺术的时候,提到你的女性身份和女性特质吗?


小野洋子:没关系的。现在变化太快了,一些女人很有女性特质,但另一些正在变得强大。事实上,她们已经变得强大了,但是发掘出来(这种特质)还需要费些工夫。这是件很难的事情,但10年时间就会发生很大变化。


记者:在一张很多年前出版的唱片里,你曾高喊:“是,我就是个女巫。”“女巫”,你反感列侬身边那些朋友和歌迷给你的这个评价吗?还是说,你觉得巫性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其实是很有趣的特质?


小野洋子:这个评价很好啊。女巫,意味着女性难以置信的智慧和才能,这也是为什么男性不喜欢女巫的原因。比如有个女人,只是一名医生,但是他们把她杀了。我之前去过那个被杀女医生的房子,那是一座非常智慧而美丽的房子,就像房间的主人一样。她没有任何过错,只不过因为她是一位出色的医生。


所以我做两件事情,第一是女性要理解这种力量,第二是男性不要害怕这种力量。他们经常感到恐惧,“天啊,那个女人强大的力量!”但是他们需要知道这个星球是有问题的,因为我们允许人拥有的唯一力量是男性的野心勃勃的权力。女性的力量被忽略了,工人阶级的力量也被忽略了,包括移民的力量。唯一使这个星球运转的力量只是来自很少数的男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变得贫穷、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于是就会有穷人说:“好吧,那我们开战吧!”情况会越来越糟糕。去打仗,也许会失去胳膊或者腿,这对男人们来说也不是好事。因此,男性应该意识到他们也需要女性的能量,是给予,而不是斗争。


记者:日本艺术家,或者中国艺术家,即便作为先锋派,在西方眼光里也可能很难摆脱一个标签:东方的。你在美国生活和创作这么多年,对此有何感受?


小野洋子:那是很老的说法了。现在世界变化这么快,东西方已经融为一体。中国和日本之间也没有分野,这是件很好的事情,因为我们认识到了我们自己是谁。日本有很多东西是从中国借鉴来的,我们很中国,也很尊敬(中国)。要尊重你自己,爱你自己,之后你才能给予世界一些东西。如果不尊重你自己,不爱你自己,能给予什么呢?给予是非常重要的。我们都需要给予世界一些东西。这就不能把女性排除,而是从女性中获取能量;不能把青少年甚至更小的孩子排除,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好想法,有时候我们不理解他们,但我们也需要倾听他们的意见。还要听听老人的意见,因为他们经历了很多,但问题是现在人们不再听老人的话了,老人正在失去他们的力量。在过去的乡村里,人们会去请老人讲故事,老人就会认为他们需要记住自己知道的故事,好讲给别人听,但现在我们不再听老人讲话。那我们知道什么?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是很重要的,这样才会知道未来要怎样做。未来也是基于过去的。


记者:作为一个艺术家,处在目前的名气、地位和年龄,你还会害怕什么?


小野洋子:当然会,这个我一定要说出来。以前我有很多阻碍(blocks),想法只能从这些阻碍的狭窄间隙中产生。现在这些阻碍都消失了,我却变得越来越恐惧。我也觉得莫名。不过当我写点什么的时候,我会觉得很轻松,写得很快。


(感谢林冠艺术基金会提供作品图片,另有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黄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