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爱人:你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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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刊载于《中国新闻周刊》总第743期
《中国新闻周刊》文|李径宇
人生而不自由却无时不刻追求自由,独处时身体自由但天人交战致心灵不自由,众处时客客气气身体和心灵都不自由。我们看到那么多独居的人把自己折磨得焦虑憔悴,而那些人堆里热闹的人把自己搞得谄媚疲惫。
能够终其一生保持并享受独处或群居的人,几乎堪称天才,他们的一生通过了幽深荒凉的隧道,全凭内心深处的一点光。
人本质上不是独居动物,也不是群居动物,人是伴侣动物。所谓伴侣,就是让你心灵的自由和身体的自由能够达到平衡的另一个自己,就是你身体里缺少的某一样维生素,是你性格里极端因子的中和者,是无数次从人性深处的晦暗角落拉你走出来的那个人,是看护着四处乱跑的怀有少年之心的你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伴侣是一种宗教
伴侣提供给了双方可以接受的相对自由。假如一个人能够既让你感觉到心灵的自由,又让你感到身体的自由,那这个人就是你的理想伴侣。自由程度越低的关系越是脆弱,身体极端自由或者心灵极端自由的伴侣关系仙乐般缥缈不现实,而以驾驭和操控对方为诉求的伴侣关系更是人类的不幸。
古来修行者和哲学家最根本的任务就是寻找灵肉之间自由的平衡度和平衡术,使人免于被自我放逐的恐惧和免于单向度讨好世人的苦难。可以说,伴侣关系提供了一种修行的方式和哲学的自洽。有人把爱人比作一所大学或一本开卷有益的书。在我看来,伴侣更像是一种宗教,通过婚礼仪式或爱的宣誓让你皈依门下,在狂热的时候让你冷静,在麻木的时候让你感动,在不安的时候让你心安理得,在自命清高的时候让你生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卑微,在你扮演社会角色异化为面具人后让你打开家门时露出赤子笑容。有作家反省说,把最好的教养都给予了外人,而把最坏的脾气留给了伴侣。可是她忽略了人往往将真正的好东西只留给了伴侣。
伴侣关系让人摆脱了独居时的不自由,但另一种不自由随之而至。就像对于人生终极命题的追问,未得其门时一直寻寻觅觅。《圣经》说,敲吧,门终究会开的。爱一个人,那门是窄的,那路是长的。你得承担在你狂热地敲开门后的一切现实的陆续浮现。凡你追求的必反被其控制。你追求了婚姻就会被婚姻困住,你追求了金钱就会被金钱困住,你追求了名望就会被名望困住。你追求到了什么你就是什么样的人,选择了婚姻你就成为丈夫或者妻子,并被对方塑造。你其实也可以不选择婚姻,只做露水夫妻或者精神伴侣,但是,你同样无疑会被这些关系所困住。
正如你选择彻底的自由也会被自由所困住一样,你其实别无选择,伴侣要么是你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的选择,要么是你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在诸多不能逃脱的牢笼里,合格的伴侣是最温情的牢笼。
但人又是那么的健忘和贪婪,一旦走进婚姻或者确立伴侣关系,在面对由此造成的不自由时,往往会怀念单身的自由或者生发出得陇望蜀的奢望。选择伴侣之后你得克服掉自身和对方共同营造的小世界的不如意,你得努力去赚取物质以维系你们的世界不坍塌,你得让他(她)快乐自己才能感受到快乐。你们琐碎的日子里不断为婚姻的熔炉里添加柴火,以免火炉熄灭。能够在这样的熔炉里最大可能地保持自己人格独立性的婚姻,可谓是天赐良缘。
给伴侣以安全感的制度才是善制度
几千年来,各个不同的文明都在用各自的逻辑试图保护伴侣关系,各种承认婚姻的宗教也在用自己的仪轨约束伴侣双方的行为。这些方式充满了慈悲和智慧。它们首先深知人性的不可高估,同时深知出于追求无限自由的行为的徒劳,所以,让另一个人陪伴你,约束你,塑造你,并且你不得出于疾病、灾难以及其他外部的缘由而放弃对方。让你在生命尽头感受到,这种有限自由对你是多么深沉的爱。
随着人类文明的进化,近代以来关于婚姻关系也在发生调整,整体的方向仍然是人如何在婚姻的牢笼里更加自由独立,但同时又不得轻易毁掉婚姻。自由和婚姻永远处于调适过程,人类几乎尝试了能够想象到的各种方式来找彼此的最佳平衡点。近代社会在强调了男女平等之后,又强调了婚姻自由,同时又将不适婚姻的关停成本用法律的手段降到了最低,给予伴侣关系以最后的法律和道德救济。
伴侣关系是人类发展史最重要的成果,通过这一形式,首先确定了个体人的核心势力范围,营造出社会最基本单元,进而以此为基础,伦理关系、道德关系、经济关系等一切世俗关系都建构其上。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很多哲学,其中的儒学能受到广泛接受,很大程度上也许就是因为其因循这样的路径来解释和规范人与人关系的方式,精于世故地纾解了人自身自由的困境和悖论。乃至儒学到现代社会分崩离析的结果也暗合了人在婚姻关系里自由性一直在不懈博弈的进程。
正因为世俗关系都建构在婚姻之上,反婚姻的情侣关系往往受到漠视和歧视,被认为是不正当的或非主流的。在婚姻关系浩荡前行的几千年里,一直压抑着各种悲情而浪漫的情侣故事。中国而言,几千年来最让人伤怀的爱情故事,大都是因为挑战了婚姻的道统,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比如杜十娘。世界范围内,这样的故事也随处可见,比如茶花女玛格丽特。与这些故事的经久不衰相比,很少有歌颂庸常婚姻的故事被人记住。可见人们对于自由的向往一直贯穿在世人认可的婚姻关系之外。
当年易卜生的《傀儡家庭》引荐到中国后,引发五四一代的强烈共鸣,似乎为出走家庭的先生和女士们找到了“自觉”和“解放”的理由。但悲观的鲁迅在其《娜拉出走之后》推理说,娜拉出走后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婚姻之外,有饥馑和凶恶的动物,那是另外不一样的困境。因此鲁迅在写自由恋爱者涓生和子君时,没有违心祝福这对不被世俗认可的美好情侣,因为“人必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婚外恋也好,同性恋也好,以及三角恋也好,今世的人们用不同的词汇注解的世俗婚姻之外的各种情侣关系,在人间早就坚韧的存在,并顽强地流传在以忠贞为牌坊的世俗婚姻之内,成为被世俗婚姻套牢的人们的小心思和小自由。所有的人心照不宣地承认和宽容了他们存在的合理性。
一切假装看不见伴侣关系中个体对自由的诉求的制度,都是掩耳盗铃,它们必将被瓦解。一切以个体无限自由为理由来解构伴侣关系的制度,是好心办坏事,它们对人性的纵容必将使人堕入深渊。由此,我们认为,不能给两情相悦的婚姻以安全感的社会都不能称之为善良的社会,助力拆解伴侣的制度,是恶的制度,必将被架空。一些制度和政策,不仅没有成人之美,而且变着法子让离散者不能聚首,让同在一个屋檐下者家徒四壁,这种制度回报给社会的不仅是婚姻的不安,更是导致文明的溃散。
以伴侣关系为核心建构的世俗文明,必须以维护伴侣的方式才能获得持久的生命力。
回到爱本身,人必须直面它的动物性,这包括性激素、相貌、气味等,爱情不断的被莫名的动物性所支配驱使。人也必然直面被文化中的爱情经验所影响,包括对恋人的审美和想象,以及追求对方的方式,而真正自己想要的一开始或者一辈子并不清楚。
你选择了通往自由的婚姻之路,就等于选择了被伴侣关系奴役之路。贪嗔痴之苦会无休无止地轮番上演,你必得经受住这一切才配得上叫做伴侣。比较人世间的其他苦难,这些苦已经是最甜蜜的了。★
(作者系《中国新闻周刊》总编辑)
【编辑:陈丹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