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白：水仙花开朵朵禅

如这泥中的水仙，根在尘泥，花香度人（图片来源：资料图）

一

回老家的前一晚上，待一切都收拾妥当，回转身，窗台上两盆正打苞开花的水仙牵住了我的心。

彼时正值深秋时节，在一家花店，一些水仙球被堆压在破旧的纸箱里，灰头土脸的招人嫌。花店进进出出很多人，无数道眼光在盆景花丛中缠绕，它们却一直寂寞在箱子里，无人问津。

每一个水仙球里都睡着一朵朵美丽的花仙子呢。怜惜它们时间久了会干渴难耐，一念悲悯心，我把那些水仙球全买回了家。

留下两只水仙盆所能盛纳的水仙球，剩余的我在小区的业主群里发了个结缘帖，很快，它们相继都有了好去处。

整个冬天，盆中水仙始终是安静的，知足的。清水严寒，两个多月的功夫，它们竟把自己修成纤尘不染的仙子了。

在一个雨雪霏霏的下午，第一朵水仙花开了。蓓蕾初绽时，花瓣尚呈青黄色，低垂着头，如一个娇柔的女孩儿。我着意走近了嗅嗅，是那种甜甜的清香。如此冷的天，难为她竟开出花儿来。怜惜之情由然而生，为了让她觉得温暖些，那个下午，我破例开了很长时间的空调。

渐渐也心有所悟。

植物开花犹如人之行善。一株花，下生肥地沃土，上承甘霖玉露，又不缺暖阳清风的照抚，那开花吐香是很自然的事情。反之大多数植物不免谢了花萎了叶，失了当初的明艳和风致。如水仙清水安养，清寒立身，末了还能慈悲喜舍，捧出一串串的金盏银台，也不枉做花中仙子了。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身陷穷困依然乐善好施的百里无一；遭受凌辱不改心平气和的凤毛麟角；历经坎坷越发心悲意悯的更如火中莲花，鲜不可得。无论外境如何，同样能舍能忍不失慈悲的，绝对不愧为人中圣贤。

从老家回来，都半月以后了。这段时间，谁为她们置换清水呢？更何况正值花期，也不忍辜负仙子的美丽啊。于是我想起了住在附近的刘老师，师母姓郭，退休后皈依了三宝，成了虔诚的佛弟子。她家里的西方三圣像香光庄严，每次我去老师家，总见佛前摆有香花清水，那是师母的精心供养。现在水仙花已开，不忍无人护养无人赏，我何不割爱，把这清香怡人的花儿供奉佛前？

主意已定，为避免唐突，我先拨了个电话过去，征询二老的意见。没想到，师母十分爽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

二

鲜花供佛之前，我和师母净手焚香，又给两盆水仙重新换了清水。师母说：“花的新鲜与我们的身心清净是相通的。佛法是心法，鲜花供佛，只是表法的手段。真正的佛弟子一定要透过形式，反观自心，领悟法理，自净其意。”

是呀，佛菩萨无量功德无量相好，他原不需要凡夫的鲜花供养。我们献花，说到底还是为了感激佛菩萨的法雨普润之恩，庄严自己的内心。佛不缺花，但他们乐意给众生提供修福修慧广种福田的机会。如我的师母，她那么愉悦地答应我把水仙搬来，是她家缺少供佛的鲜花水果吗？当然不是。我的花来了，她就把自己新买的康乃馨挪移到了供桌的两边，把以花供佛获得功德的机会转让给我，这样的师母，不就是我的佛菩萨吗？

待两盆花各自放好，师母要我放心，说她一定好好替我照料这两位新来的“佛子”，直到我从老家归来。

我笑道：“这么纤弱的花儿，等我回来，它们恐怕要容颜憔悴了。再说供佛的圣物，哪还有再取回的道理？”

师母继续说道：“在这个娑婆世界，即使再美丽的花，也不能好景恒常，终究有繁华落尽的时候。人也如此，一辈子听起来很长，尤其是年轻人，喜好的是花团锦簇，追求表面风光。在宝贵的人生之锦上，不知疲倦，苦心费煞，追求描画刺绣的，不过是世俗的名利之花罢了，难开易落。可惜很多人只是道理懂得，真正漫步花丛，身心依然粘着不舍。殊不知生命亦是一朵无常花，待到夜来风雨声，花谢人归时，又有几人能把下一次的灵魂寄归处，早早作了安排？”

师母是修净土的，一心向往的是极乐世界。平日身体力行的是万缘放下，一心念佛。老人家总是凌晨两点准时起床。拜佛，绕佛四个小时，十分勇猛精进。自己虽不能如她一样，日诵数万佛号，但“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的佛陀教诲还是可以修持的。如这佛前花，有色更有香的才好。人更是如此，远远看着，花容月貌玉树临风的靓女酷男固然让人赏心悦目，走近了交往，世人更敬重的还是有戒德馨香的圣贤师者。花香不如戒香，德花胜于色花。

告别老师师母回家，先生笑着打趣我：“你成天当孩子一样养的水仙，正开得欢实呢，怎舍得送出去皈依佛前了？师母那样的人，心里不装事，她能护好那佛前花吗？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哦。”最后几个字，他拖着长腔，故意勾引我的不舍之心。

“护好佛前花是重要，护好心中的这朵花，更重要。”我一边如是回应他的骚扰，一边在心里，默念佛号。

三

到底还是一个心有挂碍的俗人。从老家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去了老师家。说是给老师师母送点家乡土产，其实心里更惦念的是我那两盆水仙。她们会不会因为花容不在已经被师母扔掉了呢？那可是我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当她们活得最轰轰烈烈的时候，我却离开了。如今只怕是一回来的工夫，她们就老了。如同送出去的孩子，虽然不打算再接回，多日不见想去看看的心，却很强烈。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外。

水仙搬家了，新居是两个阔口深腰的白瓷花盆，她们不再做昔日低眉自照的水上仙子了。

金盏银台不着水，根入春泥度芳尘。都临近元宵节了，她们依然老态未现，一如既往地明媚娇艳。

看到我的惊喜，师母笑道：“水仙花儿都开好了，根里原先积贮的能量差不多都已用尽，为了给花儿补充养分，我和你老师就把她们栽到了土里。”

“之前她们在清水里生长清水里开花，多像在西方净土修行的弥陀弟子呀，如今在您二老的加持下，是不是就等于乘愿再来芬芳人间了？”对老师师母的慈悲智慧，我很受触动。

“就是这个理儿，自己成就以后还要乘愿再来利益众生。众生无边誓愿度，五浊恶世誓先入，其实利益别人的同时也是在继续成就自己。就像这花儿，若贪图清净一直待在水里，如何能重新积攒能量，他日再出新芽又蕴花香？菩提路上，要功德圆满成就究竟佛果，六度万行，一样都不能少呢。像我们修净土的，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只是这一生的目标罢了，去了之后还要到他方国土，继续修行。”

师母的话我能理解。《无量寿经》中佛说：“汝等广植德本，勿犯道禁。忍辱精进，慈心专一。斋戒清净，一日一夜，胜在无量寿国为善百岁。所以者何？彼佛国土，皆积德众善，无毫发之恶。”比如修忍辱，西方净土就不适宜，那里身不受苦心不受屈，身心皆得大自在，哪里有辱可忍？

原来，最能成就众生善根佛心菩提的，即是当前这浊世红尘啊。

身在红尘爱红尘。如这泥中的水仙，根在尘泥，花香度人，不又是另一种人生境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