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时间忘了其他人,我只认识你

02.12.2015  15:22

我只认识你》剧照,敬老院,锋和芳坐在长椅上。


2000年,好多人看完杨千乙的纪录片《老头》,心里都憋闷了几天。以致后来不太想看到此类纪录片,有些事,眼不见为净。中国大多数关于老年人的纪录片,下笔沉重。老人们晚景凄凉,儿女们也将有老去的这一天。“老无所依”,就像间歇性偏头痛,时不时疼一下,也无药可解。


我只认识你》海报


2015年11月,由赵青导演、冯都制片的纪录片《我只认识你》参加了IDFA展映。这部片子的表现却有点出乎意料。没有竭尽所能的煽情,也没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谁,反而过于平静地记录了一对上海老夫妻彼此相依相守的故事。


片中人物都说上海话,导演赵青也用上海话配了旁白。那些生活中的小场景特别稀松平常,一旦被搬入镜头却显得很有质感:比如丈夫一回家,看妻子把一次性鞋套戴在头上打扫卫生,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妻子的发卡找不到了,丈夫嘟囔着“又要去给你买发卡了”;妻子在理发店弄头发,丈夫默默等在一边;丈夫写的一张小纸条:今天某某某要来!不要忘了!



打拳这对老夫妻已经80多岁了,妻子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就是中国人俗称的“老年痴呆”。日本人不愿意这样称呼,所以他们管这类老人称为失智老人。妻子是爱干净爱美的老太太,就是忘性越来越大,几分钟前刚讲的事情,现在就忘得一干二净,片子里医生对丈夫说:她现在大约像4岁的孩子。


令人格外感动的是,她谁都忘了,却只记得她的丈夫,几分钟不见就嚷嚷,在片子里她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他到哪里去了?奇怪了,刚刚还在这里。”而丈夫,即使身体有疾,力不从心,也未曾有放弃过她的念头。比起前不久哭翻全韩的纪录片《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江》, 《我只认识你》更暖心,也给了老人最大限度的尊严和爱。片子里这对可爱的老夫妻,是导演赵青和制片人冯都的叔公叔婆。


记者在专访赵青时,她表示,“叔公很厉害,解放前就从上海交大毕业,一直从事轻工业机械设计和管理的工作。叔婆也是中学的模范教师,家里有很多奖状。”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是上海最典型的空巢老人,把孩子送到了国外,靠着退休工资独自生活,兢兢业业了一辈子,只希望能有一个安稳又有生活质量的晚年。

芳发火。


2012年,赵青发现当时叔婆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在后来两年多的拍摄过程中,叔婆始终搞不清楚赵青是谁,一会儿说她是自己的亲戚,一会儿又说她是自己的学生,让赵青也哭笑不得。赵青的表妹冯都也是一位纪录片制作人,两姐妹一商量,决定要做一部纪录片。于是去找叔公商量,叔公也觉得挺好的。赵青就从日常生活、饮食起居开始拍,慢慢进入状态,前后两年多,“他们发生了很多变化,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很多变化。”赵青说。


叔公本来就是一个耐心、温文尔雅的人,所以他努力把已经失智的叔婆当正常人看。”赵青表示自己正是因为叔公才决心开始拍摄。“家里摊上这样的事儿,想不通发发脾气总会有,但十年如一日的耐心,让我觉得叔公真的很不同。叔公自己身体也不大好,但每天都带她出去两三次,早锻炼、吃饭......叔公不想让叔婆太早和社会脱离。


老伴在哪儿


男主角和女主角早年间的故事听起来很像琼瑶阿姨笔下的人物。


1927年出生于上海的树锋(叔公)在姐姐的婚礼上,被姐夫的外甥女味芳(叔婆)一眼相中,可那时树锋已和素琴订婚。


1955年,树锋和素琴结婚,并生下一儿一女。


1966年“文革”开始,树锋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后被抄家三次,素琴积郁成疾,得了肠癌。


1968年,出生时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在树锋的怀里病逝。


1969年,年仅40岁的素琴也离树锋而去。这时的味芳仍孤身一人,可树锋已非彼时的树锋。没想到姐夫跟味芳一说,她竟然答应了。


1970年,42岁的味芳和43岁的树锋结婚,他们没有再要孩子。“他们那一代老人从小接受孔孟之道,恪守的生活理念和现代社会还是有距离的,但那是最本真的东西。”赵青说。


黑白生活照。


赵青的家族似乎和这个病症有着“扯不断”的关系。赵青外婆走的前几年,也有点失智,“叔公弟弟的老婆也是这样”。赵青认为,叔婆的失智却有别于其他老人。“大部分看到的都是没办法说话,无法正常交流,生活起居无法自理,叔婆最主要的就是刚说完的话马上就忘了,其他都很正常。你知道吗?她已经得病十年了,她的病情发展不是很快,这真的是我叔公的功劳,有的老人半年之内就什么都不懂了。”赵青告诉记者。


一次,叔公得了肺炎,需要住院治疗,他这才有想要和叔婆一起去养老院的念头。但是进了养老院之后,叔婆总以为住到了别人家,吵闹不已,叔公也感觉不好。片中,叔公拉着叔婆走在养老院的小路上,他说,“进了这里,就感觉失去了自由,好像在等待死亡那一天的到来。”在那家上海郊区的养老院试住了三天,叔公带着叔婆回家了。


因为要拍摄,赵青跟着叔公辗转走过七八家养老院,各种类型都有,她这才对上海的养老机构有所了解,“最好的养老院价格甚至到了两个人一间一万多元,有的养老院还拒绝收失智老人。


现在上海养老机构民办得越来越多,公办的有市级养老院、区级养老院和街道敬老院,街道敬老院条件相对差一些,但公办的养老院根本挤不进去,基本上是走掉一个老人才能进去一个老人。”在辗转多家养老院之后,叔公和叔婆最后找了一家龙华附近的街道敬老院,到自己家里也就几站路。


叔公很有意思,他们现在住在那家街道敬老院已经快两年了,但他每个周末还是要回家,他说现在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大学时候。我非常敬佩他一点,内心想要坚持也会有妥协,不断调整心态去适应生活,就是希望自己的生活充满乐趣,要有质量有尊严。”居委街道还是蛮关心他们的,片中出现的志愿者每个礼拜定期会来看看叔公叔婆,问他们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赵青觉得,失智老人不能简单依靠家里人,还需要身边人的帮助,“当这些老人不管以什么样的状态走到社会上,我觉得社会上的人都不应该歧视他们。”赵青一边拍摄,一边参加了很多提案会。很多人会问,你会拍到什么时候?会拍到一个人先离开吗?赵青说,当想到这一幕心里还是不好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拍到什么时候。


拉手。

有一天在敬老院拍摄时,太阳非常好,“我叔婆是非常喜欢太阳的人,然后她非把已经干的衣服挂起来再晒晒,那一刻的画面安静而美好。我当时突然觉得片子可以结束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有这样的念头。”赵青说。

韩国很著名的纪录片《蜗牛星球》的制片人金民喆也和赵青说过,拍这样的老人不一定非要把结局往很惨的地方引带。赵青也没有加入太多其他纷繁杂乱的态度,她只专注于两人的感情世界。因为这也是最触动她初心的部分:“时间忘记了、说过的话忘记了、儿子都忘记了,但我只知道你。” 

片中,他们刚去那家敬老院时,因为没有夫妻房,必须分房睡。叔婆因换了地方,又暂时不能和叔公一起睡,闹着不肯睡觉,敬老院的护理员像哄孩子一样好不容易把她哄上床,护理员走出来,给坐在门外椅子上一直不安的叔公一个眼色,叔公蹑手蹑脚走进去,伸头看了几眼已经睡着的叔婆。

护理员说:“这下放心喽?

此时叔公的脸笑得像孩子一样。

作者:黄芸